第二天過午時,謝瑤來到五公主府,由著婢女引了進去。

五公主顧姳是今上最寵愛的小女兒,也是謝瑤的閨中密友。

一路進了公主府,才跨過垂花門,她就瞧見顧姳半躺在美人榻上,伺候的侍君正往她嘴邊喂著才進貢來的鮮葡萄,底下三五男寵,捏肩的,捶腿的,還有講話本博公主一笑的。

日子過得好不愜意舒服。

“喲,貴客來了。”

顧姳遠遠瞧見她,懶散地揮了揮手,侍君便行禮退了下去。

謝瑤上前剛要行禮,就被顧姳拽著拉了起來。

“得了,在我這還拘禮?”

謝瑤順勢落座,與顧姳寒暄幾句,便切入正題。

“昨兒你傳信來問的時候,我便遣人去探訊息了,聽說父皇知道了蕭家退親的訊息,就把幾個皇兄們都喊去了御書房,他們幾個在御書房裡從辰時待到了快午時,而後父皇就下了聖旨。”

顧姳捏著美人扇,跟謝瑤竊竊私語起來。

蕭家退親的事鬧得大,連顧姳都早早地聽說了。

前天夜裡她在慈寧宮侍疾,昨兒一回來就怒氣衝衝地又入宮,正要大鬧御書房讓皇帝嚴懲蕭琝這個薄情漢的時候,就聽說了皇帝賜下來的聖旨。

她和謝瑤也算年少好友,本來還怕她日後嫁入了蕭相府,兩人不如在閨中的時候親近自由,結果轉眼蕭家退親,她還沒來得及痛罵蕭琝薄情,就聽說了聖旨賜婚謝瑤做她的太子妃皇嫂。

顧姳頓時人也不氣了,去時怒氣衝衝,回來時眉開眼笑,等謝瑤的信送到了公主府,她才想著去問一問這到底是誰的意思。

“不過你管這些做什麼,縱然不是太子皇兄的意思,你嫁到東宮,他還能薄待了你?”

顧姳嫵媚的眉眼舒展開來,搖著扇子打趣謝瑤。

“我太子皇兄呀,是皇宮裡出了名的好脾氣,對下寬仁對上恭順,如今東宮沒有妃妾,你嫁過去,憑你這才貌,他能不喜歡你?”

顧姳說著又笑。

“你以後嫁過來,咱們就是姑嫂,皇室內外,有我在,也沒人敢欺負你。”

總比嫁給蕭琝要好得多,公婆刻薄,小妹刁蠻。

顧姳在心中對比著,越發得意洋洋地覺得謝瑤這門親事好,然而她興致高昂地說了好一會,才發現謝瑤一直擰眉坐在那不動。

“你想什麼呢?”

她抬手點了一下謝瑤的眉心。

謝瑤依舊沒說話。

“嫁給我皇兄,你不開心?”

顧姳這下總算看出來了點不對勁。

她眼珠轉了轉,忽然騰地一下站起身。

“難道你還對蕭琝念念不忘?”

她聲音沒忍住拔高了些,眼看著四面的下人都看過來,謝瑤趕忙拉著她落座。

“我若是對他念念不忘,何至於主動送了退婚書回去?”

顧姳臉色終於轉好,輕輕哼了一聲。

“青梅竹馬的情分,十多年呢,換我我可沒你這麼灑脫。”

灑脫不灑脫的,謝瑤不語,只扯了扯她袖子。

“你倒是說,是陛下的意思,還是……”

“這我還真不知道,但皇兄長久養病東宮,你二人未曾見過,反倒父皇因為蕭家退親的事上心地多問了幾句,還讓皇后娘娘叫你入宮,只怕多半是父皇的意思了。”

忠臣之後,悠悠眾口,皇帝上心是應當,可這流言,當真值得他捨出儲君太子妃的位置給她?

謝瑤眼中閃過幾分迷茫。

“你知道的,我沒想過要入宮。”

她嘆息了一聲,垂花門外有風吹過,撩起她耳側的碎髮。

若是太子的意思,她或許還能想辦法周折一二,或是做些什麼讓他厭棄的事,也許這親事就不成了。

可若是皇帝的意思……

那便絕無迴轉的餘地了。

顧姳搖著扇子的手猛地頓住,嘴角的笑緩緩斂去。

天家事大多繁瑣,入了深宮便是一輩子不得出,謝瑤雖是王府貴女,卻自小不曾束之高閣,謝王夫婦相敬如賓,府中姬妾甚少,她也沒經歷過深宅大院的殘酷爭鬥。

自然對這吃人的皇宮抗拒得很。

想到這,顧姳方才的喜悅已散得七七八八。

她想讓謝瑤做她嫂嫂也無非是想讓她過得更好些,但若是不喜歡,顧姳自然也不盼著。

“我明日就入宮去探一探父皇的口風,阿瑤,你且莫憂心。”

顧姳緊緊地攥著謝瑤的手,感受著她指尖冰涼的溫度,心疼地關心了幾句。

“想來這幾天京中的事情這麼多,你一個人忙裡忙外也難歇著,我等會讓人收拾些補品回去,你好好養一養。”

她看著謝瑤憂心忡忡的樣子不免心疼,不動聲色地岔開了話題,找了些有趣的事逗她開心。

兩人一起在涼亭裡坐到了快申時,謝瑤才辭別了顧姳回去。

顧姳一邊張羅著補品,一邊還沒忘低聲朝她確認。

“當真不想麼?”

謝瑤抿唇搖頭。

不願意是一回事,皇帝的聖旨下的突然,又是許出這麼尊貴的太子妃位,普通皇子尚且要嫌棄她不配位,那位儲君又為何願意呢?

謝瑤心中總覺得不踏實。

“你且幫我探一探吧。”

謝家出變故的這三個月,謝瑤一人穩重了許多,思慮事情也漸漸周全。

她深知皇家的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過的,總不會平白無故許出這麼大的好,就為了堵住悠悠之口。

她鬆開顧姳的手,從涼亭往外走,顧姳在身後一直看著她出了院子,搖著扇子嘆了口氣。

“也真不知道她不願入宮,是好還是不好。”

宮女忙上前扶她。

“縱是不入宮,謝小姐也會有好去處的。”

“本宮是怕蕭家的事傷著她。”

“謝小姐都與相府退親了,您還擔心這些做什麼?”

宮女言下之意是她若是喜歡蕭琝,早就巴巴地要嫁過去,又怎麼會將退親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以至兩人再無可能。

“你是不懂她,她若是真這樣灑脫,就不會主動退蕭家的親。”

宮女頓時更是不解。

“你知道她與蕭琝認識多久嗎?”

顧姳卻笑,伸手比劃了一下。

“十五年不止。”

這樣長的時間,便是養條狗也是該有感情的。

何況是青梅竹馬的人。

“來人,把這個孽子給我攔住!”

昏沉的天色下,風雨大作,淋漓的鮮血順著青石板流下,蕭府大院裡,一片死寂中只聽見蕭相怒吼的聲音。

隨著他一聲令下,兩個侍衛摁住了正雙目赤紅揮劍的蕭琝。

蕭相看著他的樣子不禁一陣頭痛。

昨日早朝後,他被皇帝叫去御書房罵了個狗血淋頭,又被勒令閉門思過七日躲躲風頭,蕭相從皇宮回來便怒氣衝衝,昨晚喝了些酒,今日一覺睡到了申時,沒想到一睜眼,就聽說了這麼大一件事。

他的好兒子從昏迷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砍了去送退婚書的管家,一路拎著劍要衝出府去見未來的太子妃。

蕭相聽罷就覺得兩眼一黑。

皇上正因前面的事惱了他,蕭相也沒料到一次退婚在京城掀起如此大的風波,還把帝后都驚動了,從昨日回來禁足就開始後悔得不償失。

早知謝家孤女真如此得皇上厚待,他也不會趁著琝兒昏迷就如此匆匆地送去那封信。

哪怕捨出貴妾之位,也好過如此惹了皇上不滿,還讓那女人成了太子妃。

他心中一邊痛罵著謝瑤一邊害怕自己此番真的開罪了皇帝,然而木已成舟,也只能想著暫避風頭,沒想到回來還不到一天,他的好兒子就醒了。

管家還死不瞑目地橫屍在院子裡,蕭琝大病未愈,俊美無儔的面容上還帶著幾分病氣,卻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怒意。

指尖的血被雨水沖刷,墨髮緊緊地貼在耳鬢,蕭琝目光陰鷙地盯著蕭相緩緩舉起手中的劍。

“我昏迷前您答應過我什麼?您說了只要我挨下這板子,就答應再也不干涉我娶她。”

誰料他高熱昏迷的時候,蕭相竟然送去了退婚書,鬧得滿城風雨不說,她如今還成了別人的太子妃。

一想到這,蕭琝就剋制不住心中嗜血的衝動。

“結果呢?您在出爾反爾嗎?”

劍尖差點戳到蕭相那雙昏花的老眼裡,蕭相大怒。

“親事已退,如今她已是聖旨賜婚的太子妃,你難道要為了一個女人殺了你父親嗎?

別忘記你的身份和要做的事!蕭琝。”

一個已經沒了倚仗的女人,怎麼就值當他的好兒子為她要死要活,寧願捱了三十板子高熱昏迷也要保住她的正妻位?

何況如今自己都是這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竟然還要冒雨出去見她?

“那不聽話的管家我已經殺了,剩下的帳等我回來再與您清算。”

蕭琝不欲與他爭辯,話落就轉頭要再次往外走去。

他扔了劍,隻手中緊緊地攥著一條同心珠串,口中喃喃有詞。

“她必然以為是我要退的吧,她肯定生我的氣,她那樣心高氣傲,這麼多天,她一個人得受了多少非議……

阿瑤……你等我……”

他一句話未曾說完,忽然腿下一軟,兩個侍衛死死鉗制住他。

“噗通——”一聲,蕭琝穿著單薄的寢衣被迫跪在了傾盆大雨裡。

“你們......”

那青石板太冷,他大病未愈又動氣傷神,一句話沒說完,忽然嘔出一口鮮血來。

鮮血飛濺到衣袖上,蕭琝掙扎著要起身卻無果,蕭相走近過來,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劈在了他後脖頸。

蕭琝眼前一黑,頓時更覺得身上力氣散盡,他臉上的怒意與震驚還沒散去,氣若游絲地看著蕭相。

“父親......”

“帶公子下去,給他喂安睡散,沒有我的命令不准他醒來。”

大雨瓢潑,蕭琝本就高燒不退,此時更是身上無力,被兩個侍衛攙扶著往後院走去。

他掙扎不得,唯有緊緊握著手中的珠串,半分雨水和鮮血也未沾染其中。

蒼白的指骨摩挲著珠串,蕭琝高熱意識混沌,被冰冷的雨水凍得打了個哆嗦,卻依舊垂首去看那同心珠串。

“可是父親,我喜歡阿瑤,我只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