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也好。入寺的話,需要證人吧。”

“正好,住在藪山的加藤大人的未婚妻和您夫人是姐妹,加藤家在本地也是戶頗有地位的人家,所以……”

“啊,去加藤家了啊。”築阿彌露出更難看的表情,但卻是沒有反對日吉到寺廟去的事。

“費心了。”

他像是說陌生人的事一樣,又吩咐了阿智一些事,拿了農具在日暮時分匆忙地出去幹活兒了。

這期間,日吉被從倉庫放了出來,母親一直在懇切地交代著。因為在倉庫中被蚊子咬了一夜,日吉的臉腫得很大。

聽說要去寺廟時,日吉丸的眼淚一下子充滿了眼眶,但又馬上恢復了態度,竟然說道:“寺廟也不錯呀。”

趁天還亮,光明寺的和尚讓日吉丸準備好,把他帶了出去。

“猴子,到寺廟後,要改頭換面,不好好兒修行可不行啊。也多少讀些書,學些東西,不求成為住持什麼的,至少也早些成為出色的和尚。”就連築阿彌也有些失落地說。

日吉丸只是嗯了一聲,點了下頭,但出了籬笆牆後,他卻不停地回頭看一直站在那兒給他送行的母親。

寺廟在村外不遠處,一個和藪山差不多高的高地上,是日蓮宗的一個小廟。年邁的住持常年臥床,只靠兩個年輕的和尚維持著。

戰亂不斷,村落凋零,施主離散,雖然是寺廟,但這裡也未能逃離貧困的魔爪。

可年少的日吉只是因為改變了生活環境,受到了刺激,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十分勤勞,機靈活潑,和尚們很照顧他,說著“好好教育他吧”,每晚讓他習字,教他《小學》《孝經》,日吉丸的記憶力也很好,應答如流。

“喂,日吉,昨天在路上看到你母親了,我告訴她,你做得不錯哦。”一個和尚說道。

日吉丸也高興地笑了。雖然不懂得母親的悲傷,但如果母親喜悅的話,他也會感到喜悅。

可是這樣美妙的時間持續了不到一年,他十一歲的秋天時,日吉丸覺得這個小廟有些狹小了。

兩個和尚去附近化緣時,日吉把偷藏起來的木劍、自己做的令旗插在腰上,他站在山崗上,招呼山腳下等待玩打仗遊戲的夥伴。他有時不到敲鐘的時間也咣咣地敲鐘。

寺廟所在的山崗上不斷地有石頭瓦塊飛落,山下的人驚恐地仰望著上面的寺廟,在田地裡幹活兒的女孩兒也曾被飛落的瓦片擊中受了重傷。

“是光明寺的小和尚和我們這兒的淘氣孩子們聚在一起玩打仗遊戲呢。”

山腳下的人家,找了三四個人到廟裡,站在正殿前一看,驚得目瞪口呆。

正殿到處是灰,殿內、殿外一片狼藉。香爐破了掉在地上,可能是被當成旗子用過,破裂的金絲繡花禪帳被扔在地上,鼓面也裂開了。

“莊坊呀!”

“與作!”父母們找著各自的孩子,但不僅沒見到小和尚日吉丸,連自己家的頑皮孩子也都突然藏了起來,不見了。

“再跟這寺裡的猴子玩,就不讓你們回家了!”父母們說著。

他們下山後,山上立刻又殿堂大動,草樹搖晃,石瓦橫飛,鐘聲大鳴。

日暮時分,在眾多吵鬧著下山的孩子們中總有二三個折了手的,腫了包的,滿身是血的。

一天,去化緣的兩個和尚辦完了事,回到寺中,站在正殿前,互相驚愕地看著。

內殿的大香爐一分為二扔在地上,這個香爐是現在本寺唯一的施主、新川的瓷器店老闆拾次郎三四年間免費捐贈的最值錢的傢伙。

在殿裡玩耍的不止是自己一個,雖然他不記得誰打碎了香爐,但也說了“對不起”。

他道了歉,兩個和尚反而更加生氣,這可能也跟日吉丸天生的面相和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有關。

“這個混賬東西!”

二人把日吉丸的手綁在後邊,捆在了正殿的圓柱上。

“這幾天就這麼綁著吧,猴肉讓耗子吃了算了。”和尚罵道。

但對日吉丸來說,這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了,讓他在意和難過的是,第二天朋友們來了,他不能一起玩了。

“喂,把繩子解開,不解開的話,我就打扁你們!”日吉丸試圖恐嚇著。

大家看到日吉都被懲罰了,就都跑了。

偶爾遇到來這參拜的老人、村裡的女人,都指著日吉丸說:“哎呀,猴子!”

“果然是個頑皮的小猴子!”

“活該!”

他們笑著嘲諷他。

慢慢地,他的小小的靈魂低語著:“記著現在,記著現在。”他自己安慰著自己。

同時,他瘦小的身體背靠著廟裡的大圓柱,有種睥睨天下的感覺,這更讓他熱血沸騰起來。

這二者結合起來,讓他抿起嘴,對自己的慘痛遭遇說了句“什麼嘛!”,轉而露出無畏的表情。

靠了靠柱子,他睡著了,然後,又流著口水醒了過來,受罪的日子很長,日吉丸開始覺得無聊了。

一天,他突然被還擺在他面前、裂成兩半的香爐吸引了,香爐的底部寫著“五郎大夫祥瑞之制”幾個表明作者身份的小字。

瀨戶村很近,尾張是瓷器的盛產地,讓日吉更感興趣的不是瓷器,而是大香爐上藍彩描畫的山水。

“這是哪兒呢?”他無聊地看著,隨心所欲地放縱著自己的想象。白瓷上只用藍色描繪的山呀,石橋呀,樓閣呀,人物呀,以及在日本見都沒見過的沙船呀,龍舟啊,漢服飾等,讓他十分困惑又神往不已。

這份不解讓少年的求知慾膨脹,進而放飛自己的想象。

“這樣的國家,有嗎?”

正百思不解時,他的腦中靈光一現,那是不知何時,被別人教導的,還是聽別人說的,他自己已經完全忘記,因苦惱思索而閃出的一念。

“對了,是唐國的畫兒。”日吉丸獨自快樂著。他看著瓷器上的畫兒,靈魂已飛往大唐神遊。

日暮時分,化緣回來的兩個和尚覺得日吉丸一定已經哭得蔫了,來到前面一看,日吉丸在那兒抿嘴笑著。

“不行了,責打也沒有用。這傢伙將來太可怕了,把他送回父母那兒去吧。”兩個和尚紛紛嘆息道。

因為出家的見證人加藤彈正就住在數山下,晚上,一個和尚讓日吉丸吃了齋飯後,就帶他下山了。

加藤彈正把短燈放在身後,在房間裡睡著。

朝夕身處戰爭中的武者,不是睡在城中營場、野營地,就是直接在戰場上露天而睡,偶爾回家休整,身處家中,卻因太過平和安穩而怎麼都覺得不安。

“伊都!”

“在!”回答是從遠處傳來的,回答的是他一兩年前剛進門的妻子。

“有人在敲門嗎?”

“又是松鼠吧?

“不是,是有人來了。”

“…...真的!”伊都擦著手向門口走去,又馬上返了回來。

“是光明寺的和尚,帶日吉丸來求見。”她嬌嫩的面容略帶著愁容說道。

彈正聽了後“哈哈哈,是猴子休假了吧!”像料到了似的笑道。

加藤家和中村的木下家是親戚,日吉丸是妻子姐姐的兒子,而且因為日吉入寺時,彈正做了見證人,所以聽了事情緣由後說道:“既然不適合做僧侶,那也不必勉強。我們送他回中村的父母那兒吧。沒能幫上忙,給您添麻煩了!”

夫婦一起致了歉,當晚就把日吉丸留下了。

“那麼,他雙親那裡,請您幫我們致歉吧!”說完,光明寺的和尚好像放下重擔似的回去了。

日吉丸獨自一個人被留下來,好奇地環視著室內,想著:這是誰家?

入寺時是直接被帶過去的,並沒有來這裡。而且他們也怕日吉丸知道身邊有親戚會變得驕縱,不能吃辛苦,所以就算伊都嫁過來時,也沒有讓他知道。

“小傢伙,晚飯吃了嗎?”

日吉馬上就坐到加藤彈正面前,笑著說:“吃過了。”

“吃點心吧。”他給了日吉很多甜食小點心。

日吉丸聞言,便毫不客氣地大口吃著,此時扭扭捏捏倒顯得生分了。

“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真是奇怪的小傢伙!”彈正忘我地自言自語道。

彈正已經被日吉丸天真爛漫的性格吸引住了,很容易親近人的日吉已經和彈正玩在了一起,他一個接一個地給彈正展示著布袋、木偶、口技等孩子們常玩的遊戲,彈正也被逗得抱著肚子大笑。

翌日,出發去清洲城時,加藤彈正對悶悶不樂的妻子說:“要是他父母同意的話,就把日吉放在咱們家養著,怎麼樣?雖然他做不了什麼,但也總比養真猴強吧。”

但伊都並不高興,他將丈夫送至門口,邊走邊說:“不要了,還是送回中村姐姐那兒去吧,要是他對婆婆無理怎麼辦?不能讓他冒犯了婆婆。”

“那麼,怎麼都行,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

彈正是個離開家後就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心裡只有主公和戰鬥的人,他是個對妻子並不太體貼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