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父親與繼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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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間,木下彌右衛門取了一把短腰刀回來,與在倉庫角落生鏽的刀不同,這把刀是放在袋子裡的。
“日吉,這是你的了,想要的話,就隨時來拿吧。”
“啊?我的?
“但是,現在的你還差得遠呢,現在你不要帶這把刀,帶的話也只會讓人笑話,早點兒成為帶著這刀也不會被人笑話的人,知道嗎?快些成為那樣的人!”
“這把刀是你祖父打造的。”彌右衛門眯著眼斷斷續續地說道。
“你祖父曾是普通的百姓,從白手起家發跡,想有一番作為時,請刀匠打造的,那時,木下家還有家譜,可是在一場大火中被燒了。你祖父也在起事前,遭到領主襲擊,戰死了。”
日後,藤吉郎自稱“日輪之子”,不是沒有根據的。
木下家的家譜,確實存在很多疑團,從父親字裡行間的回憶,還是依稀能看到木下家的血脈,並不一般,至少也是能引得一方領主極度忌憚的強大武家。
極有可能並不比德川家康的家境差!
“這樣的人,我小時候常常見到,在這亂世已習以為常了。”彌右衛門低語道。
不知何時,隔壁的房間點起了燈,這房間因為有爐火所以很亮。
日吉丸一邊看著紅色的火苗,一邊聽著父親的話。
彌右衛門不管日吉是否聽得懂,繼續說著,因為這些話既不能跟妻子說,也不能跟是女孩子的阿友說。
“木下家的家譜要是還在的話,你也許能更容易懂,要是家譜沒燒……但我們有活生生的家譜,就是這個。”彌右衛門摸著手腕處的青色血管,這家譜就是流淌在身體裡的血脈。
日吉丸點點頭,然後自己攥住手腕,清楚地看到自己也有青色的血管,沒有比這更確實的、而且還有生命力的家譜了。
“你祖父之前,雖然不知道有些什麼樣的先祖,但我們的祖先中有一些偉大的人是肯定的。可能有武士,也有學者,甚至有在京畿任職的公家……這些人的血一直傳承著,你也從我這裡繼承了這血。”
“…是!”(嗨伊!)日吉又點點頭。
“但是,我沒什麼作為,甚至還像現在這樣成了廢了的病人。所以,日吉,你一定要有所作為。”
日吉丸睜圓了眼睛問道:“有作為?到底什麼樣的人是有作為的人呢?”
“那倒沒有什麼定規……至少,成為劍道有成的武士的話,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帶著祖父的遺物——這把短刀,我就是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日吉丸好像覺得很困惑,沉默著沒有說話,臉上更是沒什麼自信的表情,躲避著父親的眼睛。
“還只是個七歲的孩子,還是太勉強了。”看了日吉的舉動,彌右衛門想道。
“或許不是血統的問題,果然還是要看境遇嗎?”他在心裡嘆了口氣。
日吉丸的母親準備了飯菜,站在一角等著丈夫說完話。
不過,她的想法和彌右衛門的想法是相反的,她對鼓勵孩子成為武士、成為有作為的人的丈夫是有恨意的。
同時她心裡暗自想:對這樣的孩子,淨說些不可能的話。日吉呀,你父親的人生是有遺憾的,所以才說些那樣的話,可不要連你也變成那樣。愚鈍的人就愚鈍地活著吧,像普通百姓那樣認真工作,種田賣菜就好。
她心裡充滿了對孩子未來的祈禱。
平凡的母親,總是盼望自己兒女平安就是最好的,真正去拼個出人頭地,反倒讓她們一天不得安生。
“好了,吃晚飯吧,日吉和阿友都過來吧。”彼時的時代,還是很注重位次尊卑觀念的,男權更是絕對的主導地位,她以孩子們的父親為中心,在爐旁擺下了碗筷。
“吃飯。”
與以往一樣,彌右衛門每次看到寡淡的稗子粥鍋都會顯得很落寞。這是作為父親想要滿足妻子兒女的需求而不能的自責,是別人所不能理解的痛苦。
但是,日吉和阿友單是一碗稗子粥也會喝得很香,小臉喝得紅紅的,沒覺得貧窮,也許是因為他們原本就不知道比這更富貴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吧。
孩子們走後,阿仲悄悄跟丈夫說道:“我根本不知道應該給你放多少藥啊,日吉是個孩子,你就不應該給他看刀,給他講先祖的事什麼的。”
木下彌右衛門保持沉默。
不久之後,這個家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翌年,即天文十三年一月二日,彌右衛門病故了。
日吉丸才八歲幼年,就第一次遇到生死離別。
看到父親的遺容,他並沒有哭,仍然活蹦亂跳。
一週年忌日過後,第二年的九月時,日吉九歲的秋天,在這宅子裡,人們又聚集在一起,搗年糕,喝酒,唱歌,直至深夜。
“日吉,今天晚上的那個大人是要成為你新父親的人,他是你父親彌右衛門的朋友,同樣在織田家的同朋眾築阿彌。知道嗎,這個父親你也要孝順哦。”親戚中的一個人說道。
日吉吃著年糕,往裡邊偷窺著。和平時不同,母親化著漂亮的妝,和一個不認識的叔叔並排一起俯著首。
又是一個夏天,玉米杆長高了。
日吉和村裡的頑童們每天都光著屁股在莊內川游泳,在田裡捉赤蛙吃,赤蛙的肉是高麗蜂的蜜袋所不能比的。
自從拿來當治驚風的藥給他吃過後,他便嚐到了甜頭,但對他來說,像這樣恣意玩耍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猴子,猴子。”有人來找他了,是繼父築阿彌。
彌右衛門死後,入贅到這家的築阿彌很勤勞,不到一年的時間,家計有了很大改善,忍飢挨餓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但相對地,只要日吉丸在家,從早到晚他都要幫忙做事,要是有一點兒怠慢或者想搞惡作劇,築阿彌的大手立刻就毫不客氣地往日吉的臉上招呼,日吉煩得不行。
比起工作,他更想能逃離繼父的看管,每天築阿彌都要午睡,日吉丸便乘機跑出去。但是很快,築阿彌便出現在田地裡、堤壩上“猴子,我家的猴小子跑哪兒去了”地叫著來找他。
日吉丸則不管不顧地躲進玉米地裡。
築阿彌找煩了,漫不經心地回去後,日吉丸就跳出來歡呼,不管晚上回去吃不吃得到晚飯,會被懲罰什麼的,那時沒什麼理智,只想著瘋玩。
可是今天則不同,築阿彌喊著“臭小子”在玉米地裡到處找時,神情恐怖。
“這傢伙不走啊。”日吉這麼想著就越過堤岸,藏到河岸那邊去了。
於福一個人在堤岸上站著,即使是夏天,於福也整齊地穿著衣服,不下水游泳,也不吃赤蛙,主打一個老實本分。
築阿彌看見了於福問道:“呀!這不是瓷器店的少爺嗎?不知我家的猴子,藏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
於福搖了幾下頭說道。
“你說謊的話,我去你家時會告訴你家老爺的。”築阿彌威脅道。
膽小的於福立刻變了臉色,指著一艘船說:“他藏在那艘船裡了,席子下面呢。”
岸邊有一艘被拉上岸的小船。築阿彌接近那船時,日吉丸像河童水鬼一樣跳了出來。
“哎呀,這傢伙!”
築阿彌把跳起來的日吉丸撞倒,被撞的七葷八素的日吉丸被河岸上的石頭磕了嘴唇,牙出血了。
“疼死了!”
“這是你應得的。”
“我錯了,我錯了!”
“猴崽子,今天一定要好好兒教訓你。”打了日吉丸頭兩三下後,築阿彌就用比日吉丸大幾倍的力氣吊著他往家走去。
築阿彌總是“猴子猴子”地叫,聽起來好像是恨日吉丸似的,但其實築阿彌並不恨他。由於急著改善貧窮的生活,築阿彌對別人都很急躁,對日吉頑皮撒潑的性格也很強硬地加以改變。
“已經十歲了,你這個野小子,你這個傢伙!”
築阿彌回到家後,又打了日吉兩三拳。
日吉的母親阿仲要是勸阻的話,他就大聲怒喝:“都是因為你寵著,才成這個樣子。”
要是姐姐智子一起哭的話,他就說:“哭什麼?我打他是為了這任性撒潑的猴子好,所以我才費事管他。”說著又打。
剛開始時,日吉丸每次被打時,都抱著頭道歉,後來就“什麼呀,什麼呀,明明是從別的地方來的,還擺出一副父親的嘴臉,裝作父親的架勢……我,我的真的父親……早就……”像說胡話似的哭罵。
“這是,這是說什麼呢?”他的母親,面色發青,捂住他的嘴說。
“這早熟的傢伙!”築阿彌異常憤怒。他這次沒放過日吉丸,把他扔在後面的倉庫裡,吩咐不準給日吉飯吃。
一直到天黑,都能聽得到日吉在倉庫裡的叫罵聲。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笨蛋!蠢貨!…....大家都聾了嗎?不放我出去的話,我就放火了!”他一直叫嚷著哭,直到半夜才哭著睡了。
突然他耳邊響起“日吉,日吉啊”的叫聲。
夢見故去父親的日吉似醒非醒地叫了聲“父親”,看清眼前的人時,發現是母親阿仲,母親遞給他揹著築阿彌拿來的食物。
“給,吃吧,然後乖乖待到早上,早上給你父親道個歉。”
日吉丸搖搖頭鑽進母親懷裡。
“阿母騙人,騙人,那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不是死了嗎?”
“你看你,你怎麼又說這種話?你呀,怎麼就不聽話呢?我平時明明都告訴過你的……”
母親的心像是生生被撕裂般地疼,但日吉丸不明白為什麼母親顫抖著身體哭泣。
天亮了,因為日吉丸,築阿彌早上就開始對著妻子怒喝。
“趁我不注意,半夜的時候給他送飯了吧,你這種愚蠢的母親,什麼時候能讓他轉性。阿智,今天你也不準去倉庫附近。”夫婦吵了小半天,然後,日吉丸的母親一個人哭著出去了,不知去了何處。
太陽西沉時,她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光明寺的一個大和尚。
“你去哪兒了?”築阿彌坐在在外邊幹活兒的阿友對面的席子上,沉著臉問道。
“築阿彌大人,今天見到您夫人,她說是想讓貴公子到寺廟中做小沙彌,您同意嗎?”光明寺的和尚說道。
築阿彌沒說話,他看向妻子,阿仲在後門外,兩手捂著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