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誰,為何跪在雪地裡?”

齊韞問了句身旁負責領路的侍女。

那婢女不敢抬頭直視她的臉,只用餘光瞥了眼那處,回道,“是住在冷宮的七公子。”

“冷宮?”齊韞雖長在邊疆,但她所在的齊氏,也算是宗室世族,但她卻從並聽說過,齊王膝下,還有個住在冷宮的七公子。

事情,似乎更有意思了呢。

“七公子生母出生卑賤,王上對其很是厭棄,所以常年幽居宮中,因此大人沒見過他很正常。”

齊韞年紀輕輕,已是官居高位,又是鎮寧侯之後,因此那侍女對於她的問詢,可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位七公子,名齊暄,已近及冠之年,但王上並未有讓其加封出府的想法,又或者可能早就忘了還有這麼一個兒子,因此他常年與他的那個鄙賤的生母,幽居在王宮最荒僻的宮殿。

他的生母,原是王后宮中一個灑掃的小宮婢,生得狐媚,竟在一次王上醉酒時,揹著王后,勾引了王上。

本來這宮婢犯了宮規,是要被拖去杖斃的,好在王后心善,向王上求情繞了她一命。

也不知說是那宮婢運氣好還是不好,竟那一夜,就懷了龍種。

可惜王上並未給她任何名份,反倒將人遷去了冷宮。

聽說這宮婢在冷宮產子時,都只有自己一個人,也真是命硬,居然在那樣的寒冬臘月天裡挺了過來,還把這七公子平平安安撫養到了今日。

就像烈火燒不盡的野草,一茬接一茬的,活得堅韌且茂盛。

“他既是常年幽居冷宮,為何今日會出現在這宴席中?”她對這位昌平公主瞭解頗多,她一向以齊王之喜惡,為自己喜惡,齊王厭棄的人,她怎麼可能會給其發請貼?

“硬闖進來的唄,就仗著咱們公主心善,不跟他計較。”

昌平心善……這應該是她今年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了。

但齊韞扯了扯唇角,沒笑出來。

“聽說七公子的生母病得很重,他在王宮輕賤如泥的,壓根請不到太醫,誰曾想,竟賴上了咱們公主……”

昌平自然是對此避之不及,但齊暄竟彎屈著雙膝,跪了下來,只為求她,替生母尋一位太醫。

昌平怕他豁出性命去鬧騰,毀了她精心準備的宴會,索性沒有明確拒絕,只說讓他先在此跪上幾個時辰。

等到席間人散得差不多時,再叫幾個僕役來,將他亂棍打出去便是。

畢竟,誰會為了一個卑微如泥的冷宮無名公子,得罪王上的愛女昌平公主呢?

“大人,宴席快開始了,請移步前往這邊——”齊韞在離開那處園林之際,再度瞥了一眼那依舊跪在雪地上的青年。

她突然想起了,幼年時期在雪地裡,捕捉到的那隻,奄奄一息卻還掙扎著求生的小狼崽子。

真漂亮啊……

她喜歡。

華筵盡散時,正逢月色清寒。

對於這場看似盛大的賞花宴,以及那一個個表面附庸風雅,實則驕奢淫逸的貴公子們,齊韞的腦海裡,只想到了一句——

強樂還無味。

她循著本心,踱步至先前經過的園林中,朱槿靡靡,青年依舊挺直著單薄的脊骨,跪在雪地之中,他已是意識渙散,強撐著睜開的睫羽之上,已經覆上了一片,細碎的冰稜。

流光溢彩的,叫她恍惚了一瞬,以為看見了心上惦念著的,另一位少年。

就是他了,她心想。

一枚小石子打在了青年胸前,不算多痛,卻令他渙散的意識集中了幾分,他握住那尖銳的石子,勉強環顧了一圈四周。

沒人……

又是誰的惡作劇麼?

他眸中好不容易亮起的一點微光,再度湮滅,連自己掌心被那顆小石子劃破了,也全然未覺。

算了,不逗他了。

“我在這兒!”女子一個閃身,瑰紫色的衣袍,卷落漫天木槿,就那麼猝不及防地,毫無預兆地出現在齊暄眼前。

他怔怔抬眸,最後視線落在了女子面頰上,那道在隱約的月色中,依舊醒目的疤痕上。

北齊權貴,年輕女子,左頰有疤,他知道她是誰了。

鎮寧侯之女,現齊國九卿之一,齊韞。

這個名字,即便是常年幽禁冷宮的他,亦能不時地聽上那麼一兩句,評價褒貶不一。

離經叛道,不守教條,目無尊長,囂張跋扈,母老虎一個,那些個侍衛常聚在一處,便是這樣議論她的。

而冷宮隔壁,那些浣紗的宮女,卻時時豔羨她的強大,出將入相,安邦定國,她都做到了極致,區區一介孤女,卻在北齊漆黑一片的蒼穹之中,硬生生撕開了一線天光。

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宛如溺水之人拽住最後一根稻草一般,他伏下身去,以一種卑微到了塵泥之下的姿態,攥緊了她的官服一角,“求求大人,救救我阿孃……”

這樣近距離接觸,齊韞才發現,他雖長相與洛玦歌相似,但性子,當真是天差地別。

洛玦歌,驕矜、孤傲,兇戾,像曠野之上破雲而出的初陽,又像永不低頭的雪狼王,一碰就扎手得很,容易反噬自己。

但齊暄,雖然長得像狼,但性子卻更像是狗,或者說,裝得像狗。

搖尾乞憐,逆來順受,卑賤如泥,可骨子裡卻也深藏著堅忍與不甘。

很好,她挺滿意的,她喜歡有野心的,生命力像雜草一樣的賤種,只要給予一丁點陽光雨露,他就能拼命生長,延綿不息。

不像那溫室裡精心豢養的嬌花,風一吹日一曬,就枯萎凋零了,那多沒意思。

噁心齊王這種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就是要讓他,被昔日最輕視的卑賤之人,踩在腳下,那才痛快。

……

齊韞還挺好奇那王宮中所謂的冷宮的,她還真沒見過,會比戰場上的環境還要惡劣麼?

於是,一夜心血來潮,她翻了宮牆,半蒙半猜的,還真找到了那所謂的冷宮。

她繞著宮殿巡視了一番,覺得還行,就是怪冷的。

她當年在邊境,可是能在大冬天的,光著膀子在冰河裡游泳的人,雖然幽都的氣候,還要更寒涼些,但真不至於讓她都覺得冰冷。

這麼大一座宮殿,連盆木炭都沒燒。

齊韞緊了緊衣袍,翻至了一處窗簷上,透過半開著的紗窗,她看見了齊暄端坐在炕上,端著一藥碗,伺候著他那病重的母親。

她可沒什麼多餘的同情心,覺得這對母子有可憐。

看到這一幕時,她大腦浮現的第一想法居然是——

青年細瘦的那一截腰,抱起來一定很帶勁。

字面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