幃帽遮去了宋吟的臉,也遮擋住視線。她憑空捉了兩下,攥住衛辭的小臂,亦步亦趨地跟上馬車。

相處已有段時日,她漸也琢磨出一個規律,便是衛辭為人直接,不喜即是不喜。反之,倘若他不阻攔,便是默許宋吟能些微地得寸進尺。

好比此刻,衛辭耐著性子沒有拍落宋吟的手,甚至在她抬步時扶了一把後腰。

實在可喜可賀。

坐定,宋吟揭開幃帽,朝衛辭綻顏笑了笑,順勢打聽:“周大人今夜都請了誰,可會帶桃紅姐姐過來?”

聽她語氣中滿是不諳世事,衛辭冷聲道:“你當週環山是什麼人。”

一雙黑沉的眸子裡帶著淡淡嘲弄。

宋吟怔了怔,掩唇輕咳,避開他的視線。心中卻暗暗道,自己這幾日過得太安生,竟天真地以為其他姐妹亦能有個好歸處。

且說那日,周環山左擁右抱,今夜,連酒宴也設在花樓,怕是個來者不拒的老色胚。

縱然憂心桃紅,她卻並不哭喪著臉,柔柔點了頭,安靜看向衛辭繡著金線的袍角。

車輿內驟然只餘下呼吸之聲,衛辭反倒有些不適應,拉著宋吟坐入懷中,屈指挑起她明豔的小臉,狀似不經意道:“這便難受了?”

殊不知,獨自消解情緒尚不算難事,可忽而聽聞旁人關切,反倒湧出一腔委屈,如洪流奔瀉。

宋吟急忙扭過頭,豆大的淚滴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她甕聲甕氣道:“今日上了妝,你莫要害我哭出來。”

連“你”字都用上了。

衛辭兀自咬牙切齒一番,待懷中人兒軟下身子,方要安撫,卻聽宋吟輕飄飄地開口:“我六歲被賣入縣令府,那時便知曉自己的身份。但日子還長,便刻意不去想,就這般如普通閨閣女子一般長大。”

他的掌心帶了熱意,輕輕撫著宋吟,示意她繼續說:“若是不曾遇見公子,我興許也會遭人……欺辱,我雖有福,卻是泥菩薩過江,渡不了旁人。”

“你倒看得通透。”

衛辭生長於局勢詭譎的京城,幼年也曾隨軍親歷沙場,自問善心不多,宋吟有如此感悟,倒比哭哭啼啼、怨天尤人要來得順眼。

“不提這些。”宋吟轉念一想,“若是周大人看上了我,會不會強擄去?”

他從喉間溢位一聲輕笑,嘴上仍嚇唬她:“是以本公子才讓你帶上幃帽,免得周環山登門要人,嘖,不好阻攔。”

宋吟登時萌生了退意,仰頭印上他的薄唇,千嬌百媚地哀求:“今日身子有些不適,不如……”

衛辭只覺她此番模樣霎是可愛,垂首在飽滿耳珠上落下一吻,眸中閃動著相悖的寒光:“我的人,他們還動不了。”

她將信將疑,下馬車時主動將幃帽壓得嚴實。

衛辭反倒一改往日的倨傲,非但張揚地牽著她的手進了雅間,還把人扣入懷中。溫熱胸膛緊貼著她的後背,嚴絲合縫。

所幸遮住了臉,不至於洩漏宋吟此刻的慌亂神色,及未上脂粉的緋紅耳尖。

他二人來得最晚,是以格外引人矚目。李知應不著痕跡地打量一眼,乾笑道:“看來小娘子頗得公子喜愛。”

若是往常,衛辭定然不屑搭理,今日卻鬼使神差地接話:“嗯,萬般顏色皆不敵她。”

少年音色清冷,如此低沉著嗓娓娓道來,平添幾分繾綣。宋吟聽得耳熱,指尖絞緊了絹帕,在心中暗罵他兩句狐狸精。

聞言,周環山亦是被吊足了胃口,興致勃勃道:“那夜喝高了,我竟不曾看清小娘子是何模樣,可惜啊可惜。”

“哦?”衛辭眼尾上挑,似笑非笑道,“可要本公子摘下這幃帽讓你瞧個清楚。”

今日只京城幾位小聚,周環山也不怕旁人看出端倪,忙端著酒杯站起,語帶惶恐:“使不得使不得。”

衛辭扯了扯唇,並不計較,揉弄起宋吟搭在他腕骨處的小手:“周大人且坐,我家吟吟可不經嚇。”

我家吟吟?

宋吟反手撓撓他的掌心,卻被輕易壓制住。

/

既是花樓,自然少不得美人。

身著紗衣的女子捧著菜餚魚貫而入,遠看流光溢彩,似是五彩蝴蝶。走近一瞧,內里肌膚竟欲露不露,端的是風情萬種。

宋吟“咻”地轉頭看向衛辭,卻見他正垂眸望著自己,嘴角噙笑,像是提前預料過她會有此一舉。

她面色略不自然地攏緊白紗,裝作若無其事,用氣聲問:“公子為何不瞧美人?”

“誰說的。”衛辭斟上一杯酒,遞過來,“本公子瞧的正是最美的那一位,有何不可?”

聞言,她復又撥開白紗迎上衛辭的目光,見幽深黑眸中分明不含情意,嘟囔一句:“騙人。”

“可要嚐嚐?”衛辭問。

宋吟湊上前細細嗅了嗅,帶著一股果香,心道不會醉人,便就著他的姿勢飲了半杯。

“呀,是梅子酒。”

她欲再喝,被衛辭攔下。

動作間,白紗掩映之下的小臉一閃而過,眉眼極盡柔媚,氣質卻清麗出塵,俏生生的,真乃人間絕色。

周環山素來沉溺女色,驚豔過後,不由得生出悔意,怪自己那夜醉眼迷朦,居然只顧著去看桃紅。

而李知應見衛辭收了宋吟,以為今夜能故技重施,才挑揀了樓中容貌最盛的美人,意欲在這溫柔鄉中攀扯攀扯關係。

豈料,這廝竟將宋吟一併帶了過來。

衛辭一貫寡言,亦或是說,在座諸人不值得他開這個尊口。氣氛漸漸僵住,李知應也停下撫弄姑娘的手,略帶拘謹地夾起菜。

周環山亦不敢言明,只將話題往錦州風光去扯。

一頓飯吃得規規矩矩。

唯有宋吟是個例外,她不曉得自己酒量奇差,且事先不曾墊過肚子,半杯梅子酒,竟令她頭暈目眩,只得虛弱地靠在衛辭胸口。

“……”衛辭比她更加驚詫,似是不信有人會被甜口果酒放倒。

且聽周環山正繪聲繪色說到城郊一處奇觀,宋吟驀地打翻幃帽,攀著衛辭的肩,委屈道:“我看不清你了。”

衛辭快速將她按入懷中,眉眼一壓,止住周李探尋的目光。繼而退開紅木椅,抱著宋吟起身,也不道辭,大步流星地離開。

上了馬車,衛辭毫不留情地拍拍,冷聲道:“下去。”

宋吟出奇地靜,含情雙目在他臉上來來回回地掃,如有實質,令人心頭髮癢。過了半晌,她嘟囔一句“你好凶”,繼而手腳並用地纏上來。

衛辭難得失了方寸,打也不是罵也不是。愣神的間隙,宋吟見色起意,嬌蠻地吻過他的喉結。

說是吻,卻又不像吻。

丁香小舌輕輕舔舐,彷彿在品味什麼。衛辭眼中霎時黑沉一片,呼吸也粗重起來。

宋吟歇了歇,目不轉睛地瞧著眼前的俊俏少年,滿心滿眼的喜歡——

對皮囊的喜歡。

衛辭自問不曾見過如此厚顏的女子,偏偏她醉著,油鹽不進,只點起一股又一股的邪火。

許是慍怒過盛,他的氣息熱烈而霸道,令宋吟恍惚著眯了眯眼。她眸光透著十足的無辜,雙手卻抱著衛辭靠向自己,香甜的吻落在他的唇角、下頜。

衛辭耐性告罄,反客為主,兩指掐弄著她的臉,迫使宋吟張啟雙唇。

他伸出舌尖,撬開防守不嚴的牙關,直至宋吟被迫發出嬌媚驚呼。卻不理會她的掙扎,兀自加深了吻,似要攫取每一寸馥郁香濃的氣息。

宋吟如何承受得住,淚意快速暈溼眼尾,鬢角也因掙扎而凌亂不堪,宛若霜打後的花葉,好不可憐。

他盡了興,方大發慈悲地移開唇,改為含住她飽滿的耳垂,近乎呢喃道:“好香。”

一貫冷然的眸中愛慾滔天。

宋吟酒意被嚇退三分,卻也實實在在地受他蠱惑,一時僵直了身子,忍著不躲閃。

只她忘了,衛辭才是主導者。

他打起橫抱,步伐穩健,徑直回了寢居。僕從默契退下,室內僅餘呼吸交錯。宋吟被按坐在他懷中,兩人雜亂無章地吻了吻。

如此過了半晌,精緻的眉眼間流露出一絲困惑,額角汗涔涔。

宋吟努力平復呼吸,猶豫道:“公子可是不曾有過?”

衛辭臉色驟冷,似是尷尬,夾雜著濃濃的火氣反問:“你有過?”

她眨眨眼,坦然:“沒有。”

聽言,衛辭情緒稍緩,再開口也少了惱怒,不自然地解釋:“家中管得嚴,不曾有過。”

宋吟唇角輕輕翹了翹,眼中是不加掩飾的笑意。她抬手握住鑲了白玉的蹀躞帶,一面仰頭嘬著衛辭的下頜。

彼此坦誠相待,宋吟乖巧地依偎過去,面色泛起薄紅,如夜中悄然盛放的桃花。瞥見衛辭眸底的痴迷,她壯著膽子問:“當真連房中人也不曾有過?”

衛辭卻不知除了舞刀弄劍,竟還有能令他汗如雨下的事。費了好些工夫方凝神去聽,遲鈍地答:“沒有。”

語氣中帶了一絲脆弱。

宋吟跪坐起,獎勵般吻了吻他的眉心,趁著旖旎氣氛,繼續試探:“公子可曾定親?”

他耐性原就不足,臉色變換,懲戒似的收緊雙臂,令宋吟跌入懷中,出言警告:“不該問的別問。”

“為何不該問。”

宋吟嬌嗔地白他一眼,說道,“公子在京中若是有了未婚妻,我便該識趣地躲遠些,否則將來遭了主母記恨,小命不保。”

她此刻依偎在衛辭臂彎之中,縱然擺出咄咄逼人的樣子,垂眸看去,也僅餘純真可愛。

衛辭頓覺心底湧起一陣滿足,酥酥麻麻,恍若身處夢境。他居高臨下地打量宋吟,一面抬手,撥開她鬢角的一縷溼發。

對上她粲然的雙眸,與白裡透紅的雙頰,衛辭倏而想起了京城的冬日——

平凡不過的夜裡,濃雪悄然而至。待一覺醒來,窗外已有萬樹銀花盛開,若探出頭往外看,入目是一片延伸至天際的白,純淨無暇,美得驚心動魄。

每每這時,萬籟俱靜,連生氣都暫且停止。

唯有牆角的一樹梅花,不俱嚴寒,簌簌抖落花心的雪,帶著道不清的嬌俏與倔意,於凜冽中生長出顫巍巍的紅蕊。

……

宋吟輕嗅到他髮間的香氣,似綠葉也似竹枝,清新脫俗。從鼻尖蔓延至糾纏的髮絲,無聲無息地沾染自己。

情之所至,旖旎壓過了驚懼,綿軟掌心緩緩抱住衛辭的頭顱,輕聲撒嬌:“公子還未答覆我呢。”

衛辭目露饜足,並不計較她的冒犯,昂首吻上飽滿的唇。

他發現,宋吟極喜歡自己如此待她。

果然,火勢蔓延無邊,掩去了微不足道的痛楚。他的吻生澀而灼熱,卻漸入佳境,宋吟也不由自主地回應,像是兩頭躲雨的小獸,既想靠近、又欲爭奪。

他食髓知味,力道愈發輕柔,薄唇含了自己也未察覺的憐惜,在宋吟眼睫上觸了觸。

少頃,察覺到她的鬆懈,衛辭用指腹碾磨過她紅腫的唇珠。宋吟被迫仰起臉,入目是一張臉俊秀含情,如攝人心魄的精怪。

他懶聲道:“我並未定親。”

宋吟呼吸一滯,眼神逐漸迷離。

“吟吟。”衛辭加碼,用動聽的嗓音低聲喚道,“吻我。”

她如同初入塵世便遇上萬年狐妖的青澀書生,登時被勾得雲裡霧裡,依言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