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舟氣息有些不穩,壓下的隱忍蠢蠢欲動。

被沈玉鶴出聲打斷,他倏地回過神,像是從深淵中清醒。

“一時忘了。”

察覺到宋錦茵擔憂的眼看了過來,男人輕笑一聲,又變回了病中無害懶散的模樣。

“沈大夫的掛心,本世子一定好好記在心上。”

“世子可莫要忘了這話才好。”

沈玉鶴適才背對著宋錦茵,並未瞧見她的神色。

但他絲毫不懷疑,適才裴晏舟的波動,同那小姑娘有關。

“不然在下還以為,世子就這般見不得在下好,寧願搭上這條命,也要毀了在下神醫的名聲。”

“沈大夫多慮了。”

兩人不冷不熱地又道了幾句。

宋錦茵早已從適才的沉悶裡回過神。

沒有往事困擾,她比誰都顯得悠閒,甚至還從旁邊桌子拿了塊糕點小口吃著,看著裡間兩個男人的你來我往。

這一日倒也還算平靜,直到翌日一早,宋錦茵攔下了去煎藥的沈玉鶴。

待裴晏舟脫離兇險,她便要準備下一個去處。

屆時她得先回繡坊做完手上的活,等著聽一聽洛城裡的動靜,確定平穩再做打算。

“你確定這一次離開,便真能同他斷個乾淨?”

“他應了我的。”

“這般信他?”

宋錦茵停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麼,揚著淺笑點了點頭,“之前不太信,但這次,他應當不會再逼迫我。”

“那你預備去何處?”

沈玉鶴並未隱瞞裴晏舟的傷勢,不過短短兩三日,他的身子還很虛弱,再加之他的強撐,傷口並未好上多少。

“就算他應了你,如今他怕是也不會放你離開,不過你若真想好了,我倒是有個去處。”

“沈大哥說的是何處?”

“跟著我。”

屋內,裴晏舟站在門邊,後背緊繃,眸色深深。

因著這話,男人周身霎時便冷得可怕,沉寂的眸子也染上了怒意,似有暗潮澎湃。

喉間有不適傳來,他生生忍下,只聽著外頭的聲音。

“沈大哥?”

“不出意外,我的藥大抵能護住你的身子,同之前我與你說的那般,只是你與其去別處落腳,每年讓我瞧一次,不如就跟在我身側,隨意在鋪子裡幫些忙,你我都方便。”

頓了頓,沈玉鶴垂眸看了眼她的肚子,又接著道:“當然,跟著我,你大可繼續做你的繡活,且往後孩子出生,若他願意,我興許也可以教他醫術,我不會讓你白替我試藥,我會護住你的身子,也會讓你的孩子能得安穩。”

“我想想。”

出乎意料的,宋錦茵並未一口回絕。

沈玉鶴心中有驚訝閃過,卻又在想起她肚裡的孩子後釋然。

她心底大抵還是存了些盼頭。

只是既然狠下心撇清了同裴晏舟的關係,那她必定是不想讓這個孩子踏進那複雜的泥坑,同為官扯上聯絡。

可說起來,若想在這世間活得安穩順遂,僅僅只靠著那些攢下來的銀兩,並不一定就能如願。

宋錦茵定是想得明白,才會因著那句“興許能教他醫術”,而有了猶豫。

“不急,左右你是因著舊情不捨,才決心留下照顧世子,他身子未脫離兇險前,你大抵是不會離開,慢慢想便是。”

聽聞此話,宋錦茵抬眸看向他,倏地一笑,“如何能用得上舊情二字。”

聲音清清冷冷,那笑也未曾染上眉梢,不同於平日裡溫和的宋錦茵。

沈玉鶴從她眼中看到了不滿。

知曉她聽出了自己話裡的刻意,沈玉鶴不甚在意,反倒對這姑娘多了幾分興趣。

她也在借他的口,提醒著裡頭的人。

提醒那人她依舊會離開,同他二人之前說好的那樣。

只是宋錦茵大抵沒想到他會說得這般直接,應下不太妥當,便只能先駁了他的話。

“不耽擱沈大哥煎藥了,我先回屋。”

從頭到尾,屋裡的人全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裴晏舟眸底有些紅,不知是因著強壓下的不適,還是因著宋錦茵說的那些話。

哪怕知曉她應該如此。

知曉她應該將往事遺忘,重得自由和愉悅,可裴晏舟怎麼也無法剋制住心口翻湧的情緒。

偏他還不願離開這處。

為了聽她說的話,為了知曉沈玉鶴口中對她有利的診治,為了分辨沈家願意教孩子醫術的真假,裴晏舟寧願受著那刀子一下又一下刺向他的胸口。

同他這一路被她冷淡對待的每一次。

直到外頭安靜下來。

宋錦茵像是回了隔壁的屋子,而沈玉鶴也離開了此處。

裴晏舟這才輕輕咳出聲。

只是高大的男人在這一刻忽然就模糊了眼。

他應下了她要放手,這一次就算他想出爾反爾,想卑鄙地用受傷再留住她,可為了她的身子,他也不能再阻攔。

若是前幾日她沒有出現便好了。

裴晏舟想,那一次他昏睡過去時,宋錦茵未出現,興許他便不會醒來,也興許醒來了再去瞧她時,便能忍住默默守在她身後。

不用同此刻一樣。

嚐到了她在身邊的踏實和安穩,習慣了她毫無防備看向他的眉眼,沒有了針鋒相對,唯有同曾經相似的擔憂,他便再也忍受不了沒有她的日子。

只想再做一次卑劣之人,將她困住。

......

這一日,宋錦茵只在送藥時來瞧了他兩次。

兩人都掩蓋著白日裡的那一場,心知肚明,卻故作不知。

裴晏舟一如既往地只對她有耐性,瞧她時滿眼皆是溫柔,像是盛滿了星子的夏夜,試圖讓她見到最絢爛的夜色。

宋錦茵卻莫名不敢多看。

她好像瞧見了他幽深眸底隱藏住的痛意,在星光之下,只一眼,便讓人心口沉重。

“今日我有些疲乏,恐不能一直守著世子,得早一些回屋休息。”

“好。”

裴晏舟接過藥碗,看著裡頭褐色的藥汁緩了緩神,而後仰頭一飲而盡。

“喏,糖果子。”

“不吃了。”

見面前的姑娘順勢遞來了紙包裡的東西,動作自然又透著關心,他心裡有一瞬的抽疼。

只是下一刻,他避開了她的手。

“本是沈大夫給你帶的東西,不好真被我佔了去,好在這藥喝了幾次,如今倒也不覺多苦,你將剩下這些,收回去吧。”

宋錦茵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看著圓滾滾的糖果子落在她掌心,因著尋不到去處,顯得孤零零的,她一時便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