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雲見不得姐姐著急,連忙否認說:“我沒給他,那天離開太平裡衚衕以後,我就沒再見過他。”

她當時把自己的全副身家都帶在身上了,刨去返程的機票和日常開銷,全都換成了人民幣。

國內的外幣管制很嚴格,換那麼多人民幣需要提前預約。

她等不了那麼久,就在黑市分幾次換了兩萬塊,將錢匯給了姐姐。

只要不是外幣,就牽扯不到什麼海外關係。

聽說有兩萬塊,郭美鳳腦袋裡嗡嗡的。

她其實對兩萬塊這事有印象。

當年郵差給了她一張匯款單,說是有她的匯款,整整兩萬塊,讓她拿著介紹信、匯款單和戶口本去郵局取錢。

兩萬塊在當時絕對是鉅額匯款了,老狄家和老郭家都沒有有錢親戚。

她讓老大陪著去了一趟郵局,結果匯款人那一欄寫的名字是“王少芬”,匯出地點在北京。

她就懷疑是有人匯錯了錢。

那個年代取款也是要被盤問的,尤其是這麼大一筆錢。

她跟匯款人的關係,匯款用途出處,都要解釋清楚。

郭美鳳一問三不知,而且她自己也不相信這錢是給她的,也就沒能將這筆錢取出來。

萬一冒名拿了別人的錢,沒準兒是要判刑的。

老五當時已經考上了大學,她當然不能冒這個風險。

當年那兩萬塊的事,讓老狄家熱鬧了很久,這可是天降橫財啊!

可惜他們膽子太小,沒抓住機會!

郭美鳳望著妹妹,痛心道:“你匯了那麼大一筆錢,怎麼不用自己的名字?我要是看到了你的名字,拼了命也得想辦法將錢取出來啊。”

郭美雲沉默著沒說話。

她在國內是沒有身份的人,她回國的那年,無論做什麼都要有介紹信。

沒有介紹信,就只能用她在國外的證件。

郭美鳳問:“你出國以後改名了嗎?王少芬是你現在的名字?”

“嗯。”

“用自己的名字不行嗎?怎麼連姓也改了?”郭美鳳嘀咕道,“要是被咱爸知道了,肯定得收拾你一頓。”

“他不會在意的。”

當年的很多事情郭美雲都記不清了,但離開北京時,爸爸對她說的話,她記憶猶新。

邁出這一步,你就不再是郭家人了。

以後是生是死都與郭家無關,哪怕你有一天發達了,我也不會吃你的一口米。

走了就再也別回來,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女兒。

郭美鳳聽了她的轉述,神色也有些傷感。

父母對兩個女兒的教養完全不同,她從小跟著母親學戲,練功不到家時,捱打捱罵是家常便飯。

老爺子這番話如果是對她說的,她只會左耳進右耳出,不痛不癢。

可是美雲從小優秀到大,跟著哥哥一起上學,成績比哥哥還好。

全家人都沒對這個最小的孩子動過一根手指頭,等她考上大學以後,更是連重話都沒說過一句。

美雲前二十年的人生順風順水,卻在資本家少爺那裡翻了船。

王家舉家搬遷,她落得個未婚生子的下場。

美雲身上發生的一系列變故,也讓家人跟著她提心吊膽,生怕暴露她挺起的肚子後,被人扣上一頂破鞋的帽子拉出去遊街。

那一年,全家人都很煎熬。

郭美鳳覺得那番話是老爺子在極度壓抑的環境下,發洩情緒的話。

可是,郭美雲卻不這麼想,她當年讓父母蒙羞了,那也許就是父母的真心話。

她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考試要考第一名,談朋友要談最優秀的。

爸爸送她離開的那天晚上,那副失望痛心的表情,讓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憶了。

然而,很多事情都是越逃避,越頻頻出現。

她無數次在夢裡夢見離開北京時的情景,父親失望的表情已經深深刻在了她心裡。

所以,她那年回國,可以去面對姐姐,卻沒有勇氣面對父母,她太怕讓父母失望了。

郭美鳳瞭解這個妹妹外柔內剛的性子,只是拉著她的手嘟噥,“名字能不能改回來啊?怎麼就改名字了呢!”

“我找機會試試吧。”

郭美雲默默在心裡嘆口氣,獨自在異鄉生活並不容易,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的選擇。

當年她一意孤行,託著病體去了港島,本打算找到王政安以後,讓他想辦法把胖胖接出來,讓他們一家團聚。

結果,她找上門時,卻發現王政安違揹他們的三年之約,早已另娶他人。

以她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她是絕不可能破壞他人家庭,或是給人做小老婆的。

所以,她當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甚至沒跟王政安見面。

見面又能說什麼呢?讓他離婚來娶自己嗎?

她那段時間縮在小旅館裡,獨自想了很多,想她這兩年的經歷,想她未來要如何生活。

有時想著想著就會不知不覺地流眼淚。

為了家人的安全,老家肯定不能回了。

無論她是否願意,就像她父親說的,是生是死都與郭家無關,她不能再讓家人替她承擔了。

那麼她就只能耐下性子,在港島重新開始,好好生活。

她身上還有五根金條,但一個女人隻身在外,出門換錢很容易被人盯上。

所以,休養了兩個月以後,眼瞅著錢包見底了,郭美雲終於勇敢地跨出了家門,找工作養活自己。

她是輔仁大學化學系的畢業生,仗著這張畢業證書,她在一箇中等規模的化工企業找到了一份工程師助理的工作。

工資不高,但單位包食宿。

那段時間她摒除雜念埋頭工作,學習比內地先進很多的化工技術。

不想王政安,不想家人,也不想孩子,只是單純地汲取新知識,那是她離家以來度過的最平靜的一段時光。

然而,好景不長。

有時候你不找麻煩,麻煩卻會自動找上你。

她那時才二十來歲,又是個漂亮女人,獨自住在公司的集體宿舍裡,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公司老闆想讓她當三房。

那會兒港島娶二房三房還是合法的,很多老闆富豪家裡都有幾房太太。

像郭美雲這樣無親無故的北妹,能被老闆相中當三房,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然而,剛受過情傷的郭美雲,並沒有成家的打算。

她那時一心只想著工作賺錢,用事業上的成績重塑自信。

別說當三房了,哪怕是大房,她也沒想過。

她當時婉拒了對方當三房的提議,老闆當面表現紳士,沒想到她第二天就收到了被辭退的通知。

這樣一來,連集體宿舍也不能住了。

但她當時初出社會,並沒想過這件事的嚴重性。

等她接連在好幾家化工企業應聘碰壁,才算是回過味兒來,對方可能想透過這種方式逼她就範。

製藥廠、日化廠、化工廠和食品廠,統統將她拒之門外。

如果不在這類企業工作,港島基本就沒有她發揮專業特長的機會了。

她一連失業三個多月,之前攢下的工資早就花光了,要是再找不到工作,她就得動用那五根金條。

為了找工作,她每天都要上街買報紙,而那段時間報紙上隔三差五就要報道一次何王聯姻,喜得貴子的訊息。

王政安有了嬌妻幼子好不快活,而她的胖胖卻遠在北京寄人籬下。

她那段時間過得非常壓抑,隱隱感覺自己的情緒不對勁。

她不想隨時隨地看到王政安的訊息,之前那家化工公司的老闆又越來越頻繁地上門騷擾她。

無奈之下,她只能先穩住那個老闆,說她需要時間考慮。

然後,私下聯絡中介,辦理去國外的簽證。

港島雖然是一座開放的城市,卻不是什麼人都能出國的。

那裡有很明顯的階級劃分,無論哪個國家的簽證官都不會給底層人民簽發簽證。

像郭美雲這樣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的偷渡客,就是簽證官們最為防範的那類人。

正規渠道走不了,她就只能劍走偏鋒。

無論在哪個時代,有需求就會有市場。

當年內地人想來港島,港島本地人也想去更發達的國家。

出國中介這個行當也就應運而生了。

那時出國中介給了她兩個選擇,要麼去新加坡,要麼去英國。

港英時期,每月往返這兩地的客船是最多的。

去新加坡的費用是三根金條,不包括船資。

她需要跟一位新加坡男士結婚,然後以伴侶的身份跟人家回國。

那個男人的照片她見過,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很儒雅,據說是當地的一位英文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