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沒多久,管事的蘭姨來請吃晚飯。

向斐然將菸蒂丟進還剩一點可樂的易拉罐裡:“我說過了,晚上不過去。”

蘭姨似有遲疑:“隨寧剛剛到了,還有她的客人。”

向斐然垂下眼睫,指尖隨著思考而點著易拉罐的鋁殼。一忖過後,他唇角稍抬:“那就更不能過去了。”

餓,確實是餓的。在山裡風餐露宿了一週,罐頭和速食咖哩快吃吐了,他倒真很想念廚房燉的靚湯。

但叫他叔叔的小姑娘在,他一現身,身份當場便穿幫了。解釋起來事小,雙方難堪起來事大。還是那句話,他沒興趣處理這種場面,所以避免發生是最直接的方案。大不了,躲她半個月。

-

遠道而來做客,商明寶貼心地給方隨寧全家上下都準備了伴手禮,並在晚飯前一一送了出去。

雖然是新交的好友,但兩人感情已經很升溫,方隨寧一直拉著她的手介紹。這裡是她外公家,她外婆已逝,外公獨居於此,平日與助理及家政工人一起生活。這個擁有溫泉清溪的深山十分幽靜,交通不便,她也只在每年寒暑假時過來。

晚飯快開席時,方隨寧的外公從三樓書房乘電梯下來了。他年事已高,一頭白髮打理得妥帖,看著儒雅而氣度不凡,腿腳似有舊疾,不太利索,拄一根柺杖。很少有人知道,這是向聯喬在一次撤僑行動時被流彈擊中所落下的傷病,年輕時看著無礙,如今歲數上來了,開始日夜隱痛。

“你外公是做什麼的?”商明寶忍不住好奇。她外公是光憑舉手投足就讓人移不開眼的那種老人。

“教書的。”方隨寧道,“在大學裡教國際關係與政治。不過現在年紀大了,站不了那麼久,所以已經退休了,在寫書呢。”

向聯喬從那位子上退下來後,就把餘熱發揮到了教學一線,潛心著書立說、帶學生,因此方隨寧也不算撒謊。她得了長輩交代,不要輕易跟同學朋友說家世,以免單純的人際關係變複雜了。

商明寶對有學問的人向來很尊敬,又不由得想起了坐在副駕駛的人——他和向聯喬之間有種微妙的相似感。

商明寶將餐巾展開鋪到膝上,像是不經意地問:“那你叔叔平時也住這裡嗎?”

“我叔叔?”方隨寧一愣,盤算了一番複雜的中國親屬關係,覺得商明寶應該是搞混了:“你說的是我舅舅吧?我媽媽有一個哥哥。”

明寶也跟著一捋,連連點頭:“哦,對,那就是舅舅。”

話題從這兒開始牛頭不對馬嘴了。

“哦,他啊。”方隨寧表現出了毫不掩飾的鄙夷:“他不怎麼樣的,我很少見他。你碰到他了?”

“來的路上……”商明寶含糊過去。

兩個小女孩的窸窸窣窣沒躲過向聯喬的耳朵。他輕輕點了點柺杖,雖沒說什麼,但方隨寧立刻噤聲了,吐了吐舌頭,臉也快埋進碗裡。

商明寶敏銳地嗅出一層意味:那個人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可以隨意談論的人。

略關切了小輩幾句,向聯喬喚過助理:“斐然不來吃飯?”

助理回答:“斐然說晚點再來看您。”

商明寶小口抿著花膠靚湯,小聲問:“斐然又是誰?”

“是我表哥咯。”方隨寧捱過身子去答,“就是那個舅舅的兒子。”

“斐然……哪兩個字?”

方隨寧便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上寫給商明寶看:“簡繁體一樣的寫法,你知道的吧?”

知道,斐然成章。

商明寶心裡默唸。

這像是一個不會老的名字。

方隨寧寫完字,轉向向聯喬,隱含雀躍地問:“外公,斐然哥哥早就來了嗎?”

“比你早來半個月。”

“你都不跟我講。”方隨寧噘嘴抗議。

向聯喬老神在在:“他特意要我瞞著你,君子一諾,我總不能食言。”

“哼,為什麼?”方隨寧撒起嬌來。

“他嫌你吵。”

方隨寧遭受重擊:“混蛋!”

整個晚飯期間,不管是舅舅還是這個混蛋表哥,都沒有出現。

用完餐後消了消食,兩人便回房休息。雖然臥房很有富餘,但方隨寧盛情邀請商明寶一起睡,這樣晚上可以聊聊私密話。

方隨寧的臥室佈置得很規整,靠窗擺放著粉色梳妝檯和書桌,堆滿了盲盒和毛絨娃娃,牆上則掛著一副植物壓花標本,顏色暗淡,造型扭曲,一旁批註歪七扭八,整體來說醜得相當別緻。

“好看吧,我自己壓的。”方隨寧還沾沾自喜。

“好……好看。”商明寶只能違心地說。

“我就說,向斐然這個狗東西,還嫌我壓得醜。”

他的原話是這株狹葉香港遠志死不瞑目,把方隨寧氣得吱兒哇亂叫。

商明寶將睡衣和隨行物品從自己的房間裡抱過來,揭開小包蓋子:“我另外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

是一根四葉草手鍊,她認為很適合送給高中女生做見面禮。

方隨寧的目光卻停在她包上:“我靠,這Kellydoll?假的?”

她是追星黨,5G衝浪戰士,對時尚圈的很多東西自然也是耳濡目染頭頭是道。kellydoll這樣深受名媛和明星追捧的限量款,她一眼就認出來。

商明寶拎起手中小包比了比:“這個?”

她從小就背這個,去午餐會、春遊或看展時,會在裡面放上一個愛吃的三明治和小瓶奶。因為喜歡,她有一櫃子不同皮質、顏色和造型的同款包,用來搭配鞋履和裙子。成長至今,她唯一一張流於公眾面前的曝光照,便是她揹著Kellydoll、懷裡抱著粉色長耳兔的照片,長髮過肩,沒睡醒,才八歲。

媒體寫她懵懂無知,是公主出街,卻不知正是那天,她第一次病發了室上速。

她自己不記得了,但夢會幫她回憶,那時候她心跳過速無法呼吸,心臟絞痛得像是要爆炸開,休克過去後,不知道她大哥撥開保鏢,抱著小小的她在人潮中狂奔起來。

不過,十六歲了還在背小時候喜歡的包包,說起來也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這款包上一次在佳士得的拍賣價是一百三十五萬,商明寶不知道,方隨寧卻很清楚。她摸了摸皮質:“這A得也太真了。”

水貨這種事在寧市很稀鬆平常,雖然商明寶的養尊處優肉眼可見,但一個高中女生背這種包還是超出了方隨寧的認知,相比起來,認為她背A貨更符合常理。

商明寶歪了歪腦袋,沒有辯駁:“確實是A的,覺得好看就買了,被你發現好丟臉哦。”

方隨寧大力拍了下她肩膀,蠢蠢欲動:“可是它真的很可愛啊!價格靚不靚?”

商明寶看出她的喜歡,將kellydoll塞到她懷裡:“你別買了,這個送給你。”

“啊?”

“它不是舊的,是新的,”商明寶以為她介意被用過,特地解釋:“我有好多個……做水貨的那個廠家是我叔叔,你用舊了的話,我再送你啊。”

方隨寧不疑有他,順手收下了,並回贈給她一件自己很喜歡的東西。

閉了燈躺下後,又睨到她手腕上的電子錶:“你晚上睡覺也戴錶哦?”

黑夜裡,液晶錶盤的光也隨之熄滅到最柔和的狀態,那上面實時顯示著心跳脈搏。

商明寶下意識捂住了表面,含糊地“嗯”了一聲。她不想讓方隨寧知道她有病。

許多女同學說她得的是大小姐病,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喘的,體育課都在樹蔭底下乘涼,久而久之,她們對她敬而遠之,有活動也很少邀請她。難得交了新朋友,她不想掃興。

又東拉西扯地說了許久的話後,方隨寧終於犯困,給商明寶表演了一個沾枕就睡。

商明寶卻根本就睡不著。她起身披衣,將睡眠夥伴長耳兔抱在懷裡,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

夜露沾溼花香,讓浮動的風彷彿也帶著重量。

形同雲層一般的稠霧掩住了小半輪月,商明寶在院角蹲下,打電話跟蘇菲輕聲地訴苦。

她要訴說的苦處可太多了,比如房間不夠大,甚至比不上她三分之一間衣帽間;比如花灑的蓮蓬頭不夠高階,沒有如雨滴衝下的那種圓潤力度;又比如晚飯後居然是沒有果盤和甜點的,要吃水果得自己削皮——天啊,她長這麼大,還沒親自拿過水果刨呢!以至於根本都不知道怎麼用,為免丟臉,只好乾脆不吃那個早市秋梨……

蘇菲聽到她因為不會削皮而沒吃上餐後水果,眼淚都快掉下來,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們的家居拖鞋一定不是真絲的,床單即使是高支棉的,原料產地也一定比不上明寶從小睡到大的,更不要說床墊枕頭了——讓千金小姐裝普通人,並不比普通人裝公主容易。

倒了半個小時的苦水,商明寶掛完電話,伏臉在膝頭默默地平復了一會兒。再度抬頭時,驟然看見竹籬笆下的一片花。

那片花開得十分蓬勃凌亂,黃色的花瓣朦朧地反射著月光。黑暗裡,傳來飛蛾撲稜翅膀的動靜。

傍晚來時,分明看著還是像蓬雜草的,沒想到晚上盛開起來倒很不管不顧。應當是被風和昆蟲帶來的野花。

商明寶走過去,攏好裙子蹲身,伸出指尖在花蕊心點了點,“冇人睇你啊,點解夜晚晚開咁靚?”

她心裡莫名湧起同病相憐的感覺,大發慈悲地掐下了一朵——插到水瓶裡觀賞,總比這樣無人問津來得好。

摘到第三朵時,身後手電光忽然亮起,伴隨著一道清冷且略微不耐的聲音:“

“這位小姐,誰允許你又摘我的花?”

商明寶被嚇得心跳驟停,驚叫一聲摔坐到地上。

視線溯光望去,門廊下的男人長腿交疊倚著廊柱斜立,家用手電筒被他以一種極其懶散的姿態拿在手裡。

光柱帶著灰塵,溫和而明亮地籠罩著商明寶的周身,將她半披的開衫、吊帶半滑下肩膀的睡裙,以及那一隻摜在地上弄髒了的粉色玩偶都照得清晰。

沒等看清楚第一眼,向斐然就當機立斷將手電筒關了。

微妙地沉默半晌,他問:“怎麼是你。”

他還以為是方隨寧這個慣犯。

“叔……”商明寶話到嘴邊改口,聲音細小:“舅舅。”

舅舅?

向斐然默了半秒,咳嗽一聲:“怎麼又成舅舅了。”

“跟隨寧一起叫的。”商明寶解釋道。

方隨寧這個大腦上稱250g的……是怎麼跟人介紹家庭關係的?反正這個輩分他加定了是吧?

大約是看她一直坐著沒站起來,向斐然一邊摸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去,一邊用長輩的口吻提醒:“晚上溼氣重,別坐著。”

商明寶並不是不想起來,而是被他一嚇,心臟跳得很激烈,連帶著雙足雙手都覺得很麻,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氣。

手腕上的電子錶因為她試圖撐起身的動作亮了起來。

心跳190.

這是正常人就算有做氧運動也很少達到的一個數字。

商明寶條件反射捂住了手腕,繼而笑了一下,欲蓋彌彰地解釋說:“嚇到了……”

向斐然已經走到了她面前,半蹲下身,講話的氣息忽然近了許多。

“腿軟?”

商明寶點點頭。

光線太黑,她這一點動靜很難被看清。

向斐然:“出聲。”

商明寶便很乖地出了一聲:“嗯。”

她以為“長輩”多少會拉她一把,可是對方過了數秒也沒動靜,只是沉默地呼吸著,似乎在犯難。

拉一個女孩子起身有什麼犯難的?

誰都沒料到,這時候會有一陣風吹過。夜空的霧倏然散了,露出月輪。

這月光聊勝於無,但已足夠將這院落照亮。

眼前人身後的灌木枝條、灰巖步汀、他剛剛斜倚而站的門廊——以及屈腿半蹲的他本人,都被照得如此清晰、無所遁形。

大概沒料到會出月亮,他疏離的臉色明顯一怔,薄唇抿著,喉結極細微地咽動了一下。

商明寶的眼神比那叢黃花更亂,心臟也跟著突跳了一下。

她不太確定是不是有人能保養得這麼好,也許是月光柔和,渡了錯覺?

雲和霧再度凝到了一起,光移影動,一切又回到了莫蘭迪的靜物畫中。

等心跳平穩後,商明寶終於蓄了力,逼迫自己站了起來。

腿很麻,她身體不免晃了一下,這一次,被向斐然當機立斷扶住了,有力而穩。

向斐然扶住她便鬆手,接著半彎下腰,將她的玩偶撿起。粉色的東西不耐髒,何況是這種精細的長絨製品。

他垂目端詳幾眼,說:“我明天找人洗了還給你。”

商明寶莫名拘謹,條件反射說了一聲“不用”。

向斐然淡然:“是我嚇到你,就當給你賠罪。”

商明寶低頭看了看在掌心攥著的那幾梗花:“但是是我先摘你的花……”

這是一束海濱月見草,因為只在夜晚開花,向斐然是專門蹲守的。怕驚擾飛蛾昆蟲,手電筒只能隔一段時間點亮小一分鐘。

如果此時此刻的元兇是方隨寧,他估計會很有話說。但面對這個遠道而來、失眠又可憐的小客人,他沉默須臾,說:“沒關係,是野花。”

又沉默須臾,說:“你不摘的話,它們天亮也會凋謝。”

最後沉默須臾,他返身回去,……給她找了把小巧趁手的花剪。

告別時,商明寶抱著滿懷的嫩黃野花,語氣裡一改先前跟管家打電話時的消沉,鞠躬清脆道:“謝謝舅舅的花。”

她現在叫他舅舅十分流利。

向斐然揚了揚兩指,趕小孩兒似的:“去吧。”

第二天清早,被生物鐘叫醒的方隨寧在睡眼惺忪中看到了雙耳花瓶裡的月見草後,驟然發出了一聲尖叫——

“臥槽?!!!誰摘的?!”

她目光驚恐地看向屋內唯一一個不知情外客,一拍腦袋,趿著拖鞋旋風似地往院子裡衝了過去。

清晨五點,房門被她拍得震天響。

向斐然起身開門,一手搭著門,黑T和運動褲松垂地掛在他年輕的身體上。

“找死?”他起床氣十分可怕。

“斐然哥哥!”方隨寧啪地一下雙手合十賭咒發誓:“我發誓!你的月見草不是我摘的,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否則我胖20斤!”

向斐然壓著眉心:“知道,睡了。”

說著就要關門。

方隨寧傻了,一巴掌拍住門框:“你怎麼這麼淡定?海濱月見草哎?你的觀察樣本被摘光了!”

這院子裡的花花草草們,雖然不是向斐然親自打理,但顯然種什麼、種多少、能不能採摘收種都在他授意之下。方隨寧觸過天條犯過死罪,譬如把他的兜蘭澆水澇死、把剛報春的石斑木折下來插瓶,把草珊瑚的紅色果實薅光餵雞……

為此,她的下場十分慘烈,包括但不限於寫千字檢討、自掏零錢買種苗肥料、每天掐點澆水、給植物唱歌、跟蝸牛和紅蜘蛛鬥智鬥勇、修根、換苔球、半夜三點給他打下手記錄傳粉、徒手捕昆蟲、數三千點擬南芥種子(比散粉還細)、生日被向斐然送一整套生物突擊一百卷……等等!!

花被薅禿了,當事人卻如此淡定,方隨寧嗅出了一絲不對的味道。

向斐然耐著性子回眸,“嘖”了一聲:“別叫,我讓摘的。”

方隨寧:“……”

向斐然:“形態學意義上被研究透了的東西,沒什麼觀察必要,看文獻也一樣。”

方隨寧:“…………”

你他媽上次不是這麼說的!!

大清早的,方隨寧被表哥氣得像頭小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