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莉頭痛欲裂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換了一身衣服——襯衫、背心、長筒襪。

做工和麵料都很粗糙,有的地方甚至脫線了,針腳也歪歪扭扭,透著一股陌生的汗味。

她在哪裡?

誰給她換的衣服?

薄莉下意識撐起身,掀開衣服看向腹部,沒有傷口。

挽起袖子,胳膊上也沒有針眼。

不等她稍稍鬆一口氣,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聲轟然巨響——砰!

緊接著,是一陣不懷好意的譏笑聲。

“這小子骨頭真硬,被綁在馬後面拖了那麼久,愣是一聲也不吭……”

“在他腿中間來一槍,看他骨頭還硬不硬!”

又是一陣鬨笑。

“這可不行,”一個人說道,“要是把他弄成殘廢,經理非殺了我們不可……他可是馬戲團的搖錢樹。”

“搖錢樹?就他?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孩子?”

“他本事大著呢,”那人笑著說,轉過頭,喚狗似的“嘬”了一聲,“埃裡克,給大夥表演一下你的腹語,你的歌聲,你那些騙人的把戲……”

不知那個叫“埃裡克”的人說了什麼,外面的鬨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一時間,只剩下馬蹄原地踱步的聲響。

有人冷笑一聲,大喊一聲“駕!”,加快了騎馬的速度。

沒有人再說話。

薄莉心底卻一陣發寒——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那個“埃裡克”,還被綁在馬後面拖行。

更讓她毛骨悚然的是,外面的人,說的是英語。

她雖然在洛杉磯待過一段時間,但上個月就回國了,而且外面的人也不是西海岸的口音,聽上去更像是……法國人?

她被法國人綁架了?

還是說……

薄莉用力閉了閉眼睛,低下頭。

看清楚自己手掌的一瞬間,她大腦完全是空白的,後腦勺陣陣發緊,心臟咚咚狂跳起來。

——這不是她的手。

她有輕微的潔癖,指甲從來潔淨清爽,平整粉嫩。

這隻手卻粗糙發紅,關節凍傷似的腫脹,指縫裡陷著汙黑的泥垢,掌心有幾塊棕黃色的老繭。

人每天看得最多的是什麼?

不是臉,而是自己的手。

薄莉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醒來,會在自己的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手。

……簡直是恐怖片裡才會出現的畫面。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嘿,波利,波利,看著我!”

一個聲音驚雷似的在她耳邊炸開。

薄莉頭皮一緊,猛地抬頭。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小男孩擠到了她的面前,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她。

他似乎有些營養不良,面黃肌瘦,頭上戴著一頂皺巴巴的平頂帽,臉上爬滿了紅色的麻子。

“你在這兒發什麼呆呢!”小男孩說,“出大事了,你知道嗎?埃裡克偷了麥克的金懷錶!”

薄莉啞聲說:“埃裡克?”

“是啊!麥克氣壞了,把他的腳綁在馬鞍上,拖著他跑了好幾百米……經理發現的時候,他那條腿已經腫得像個饅頭,背也爛得差不多了,地上全是拖拽出來的碎肉……活該,”小男孩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讓他總是搶我們的風頭!”

地上全是拖拽出來的碎肉……薄莉光是想想,後背就跟著劇痛起來,小男孩卻滿不在乎,彷彿說的不是大活人,而是一隻被捕鼠器逮住的耗子。

“要我說,就不該這麼便宜他……金懷錶那麼貴,麥克應該報警,直接把他送上絞刑架……”

薄莉心想,這鬼地方還能報警?

等等,絞刑架?

這時,小男孩忽然擠了過來,示意她放下帳篷的門簾,僅露出一條向外窺探的縫隙。

“噓,噓……”他臉龐漲得通紅,興奮地壓低了聲音,“經理他們來了!”

薄莉抬眼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埃裡克。

他很瘦,傷得很重,正一動不動地躺在擔架上。

身上的襯衫被汙血浸成了黑色,如同貪婪的陰影,隨時會將他吞吃殆盡。

粘稠的腥氣瀰漫開來,直往鼻腔裡鑽。

薄莉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流鼻血了,下意識仰起頭,幾秒鐘後才意識到,那是濃重的血腥味。

只見火星閃過,一個男人劃燃火柴,點燃了口中的雪茄,走到埃裡克的身邊。

傍晚時分光線暗淡,薄莉看不清男人的具體樣貌,只看到他穿著西裝,背心上掛著一條錶鏈,大拇指上戴著一枚金光閃閃的寶石戒指,應該就是小男孩口中的“經理”。

“親愛的麥克,”男人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能問問,你為什麼要把他當成這樣嗎?”

薄莉這才注意到,旁邊還站著一個金髮男孩,肥胖,結實,紅光滿面。

金髮男孩立刻大聲說道:“他偷了我的表!”

“不,不,麥克,”男人搖頭,“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把他打成這樣?”

此話一出,麥克頓時愣住了。

他似乎沒想到男人會幫埃裡克說話,有些急了:“舅舅,他偷的是媽媽送我的金懷錶……”

男人抽了一口雪茄,做了個閉嘴的手勢:“你是我心愛的侄子,所以你們平時打打鬧鬧,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次,真的太過火了。”

“埃裡克會魔術,會腹語,會唱歌,”男人看了看擔架上的埃裡克,目光痛惜,彷彿在看一條無力看門的狗,“只要我一聲令下,他甚至能從火圈裡鑽過去——你呢?你只會浪費我的糧食,連埃裡克一半的演出費都賺不回來。”

麥克聽得臉一陣紅一陣紫:“可、可他偷了我的金懷錶……舅舅!他偷了我的表!金的!”

男人問道:“你看到他偷東西了?”

麥克:“沒有,可是——”

“你找到他偷東西的證據了?”

“沒有,但除了他,誰會——”

男人的語氣忽然變得十分冷酷:“既然他沒被發現,那就是好樣的。”

麥克不可置信地說:“舅舅,你怎麼……”

“我怎麼?”男人冷笑一聲,“我姐姐是個好扒手,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搬空女主人的臥室,而你呢?連自己的表都被偷了都不知道,還差點把我的搖錢樹打成殘廢。”

男人低下頭,瞥了埃裡克一眼:“位置還那麼不講究,”他冷冷地說,“現在好了,埃裡克的腿折了,背也傷了——這段時間,誰去表演魔術,你嗎?”

麥克像被連扇幾巴掌似的,面色漲得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畢竟是舅侄,男人罵了幾句,就揮揮手,讓麥克滾蛋了。

薄莉仔細回味了一下兩人的對話,只覺得毛骨悚然。

——這地方還有法律嗎?

麥克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男人卻輕描淡寫地告訴他,他母親是個扒手。

他犯下那麼嚴重的錯誤……鬥毆,騎馬拖行,差點把另一個孩子弄死,男人卻也只是不輕不重地批評了兩句。

再加上種種詭異的細節:金懷錶、絞刑架、雪茄、火柴、完全陌生的手掌。

……她很有可能已經不在現代了。

薄莉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聽下去。

她必須聽到更多有用的細節,才能弄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

男人抽完雪茄,輕輕踹了一腳擔架上的埃裡克:“……還能說話嗎?”

沒有回答。

男人也不介意,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和麥克都想讓我給一個公道,可惜我不是法官,也不是警察,不想知道到底是誰偷了東西。我只想要錢。”

“麥克媽媽給了我五千法郎,讓我照看這孩子……”男人笑了一聲,“你要是能為我賺到五千法郎,就算你把麥克殺了,我都不會說什麼,明白嗎?”

還是沒有回答。

埃裡克一聲不響,毫無動靜,彷彿死在了擔架上。

薄莉卻聽得渾身發冷,心臟猛地往下一墜——男人分明是在暗示埃裡克,只要賺到足夠的錢,他就可以殺死麥克。

他在鼓勵兩個少年自相殘殺。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或者說,這是……哪個時代?

薄莉有些喘不上氣,出了一身黏膩的冷汗。

下一秒鐘,一個嘶啞至極的少年嗓音響了起來:“……知道了。”

“好孩子,”經理讚許道,“別擔心,史密斯大娘從吉普賽人那兒抄了不少方子,不會讓你得壞疽病的。”

吉普賽人?

壞疽病?

薄莉腦袋微微眩暈。

如果說,之前只是猜測,那麼現在她百分百確定自己不在現代了。

……她居然穿越了。

經理說完這話,想了想,又掏出一瓶東西,放在埃裡克面前:“威士忌,喝下會讓你好些。”

薄莉陷入沉默,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埃裡克半邊身體都被鮮血浸透了。

傷成這樣,還能喝威士忌?

埃裡克卻像伺機已久一般猛地抬手,一把攥住威士忌的瓶子,動作大到嚇了經理一跳——只見他手指用力到幾近痙攣,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咬開了瓶塞,仰頭一飲而盡。

旁邊的小男孩看到這一幕,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反而面露嫉妒:“那可是蘇格蘭威士忌……他偷了東西,經理怎麼還獎勵他啊!”

薄莉沒有說話。

她不想再看這畸形的一幕,轉而觀察周圍的場景:篷車,帳篷,草地,髒兮兮的毛毯,老舊的煤氣燈,角落裡放著一個渾濁的水桶。

看來她是真的穿越了。

甚至,穿越的不是自己的國家,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

薄莉有些呼吸困難。

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呼吸困難的原因,並不是過於惶恐,而是胸口被纏縛得太緊了。

小男孩還在專心致志地嘆氣,沒注意到她這邊的異樣。

薄莉悄悄轉過身,把手伸進襯衫裡,摸到了一截束胸布。

束胸布?

她為什麼要束胸?

薄莉腦袋亂糟糟的。

眼下的情況已經夠棘手了,這塊束胸佈讓情勢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她閉了閉眼,努力忽略怦怦狂跳的心跳聲,繼續往裡面摸索,手指觸及了一個圓圓的東西。

拿出來一看,是一塊金懷錶。

埃裡克沒有撒謊。

他的確沒有偷麥克的金懷錶。

偷表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