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然到達省城的時候,省城的天還很亮,夏天北方天黑的晚。

對於周浩然來說,這不是一個陌生的城市,他對這個城市的感情甚至超過家鄉的小縣城。這裡,有他七年的求學生涯,有他的第一次戀愛,有他未竟的理想和抱負。

自從回到家鄉工作後,他每一次來省城,都是一個匆匆過客,不是開會就是學習,要不就是跟領導來這裡跑專案,跑資金,還有,就是來省城送禮。

如今,在下邊縣市要想辦成事,光去市裡跑動遠遠不夠,還要到省城來跑,有些事,從上往下跑就容易,從下往上跑就難。他深知其味。

出了車站,他沒有叫車,不是他喜歡在烈日下散步,而是他兜裡沒有多少錢讓他打車。

以前來省城辦事,他幾乎沒有坐過火車,單位都是有專車跟隨。

如今,無官一身輕的周浩然,再次登上省城的土地,他感到自己不再是匆匆過客,而是有一種融入其中的感覺。

這麼想著,那種久違的感覺激動著他,步行,何嘗不是一種心境?

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悠閒地穿行在熱鬧的繁華的都市的大街上了,仔細算算,也就是上大學的時候吧,讀研究生的時候他都沒有時間閒逛。

如今,這個城市早就不記得他青春的身影了,一轉眼自己都30歲了,30歲,他一事無成,其他同學早就小有建樹,不是開公司,就是生兒育女。

而他,這個學校裡的高材生,而今混得卻不如人。

儘管他沒能實現當初的遠大理想,但是他盡了一個兒子應有的反哺責任和孝心,這一點他從不後悔。媽媽常說,什麼人什麼命,你沒那命,就得認命,人不能跟命爭。

媽媽的話,儘管宿命,但卻是他最好的寬慰良藥。

周浩然漫步在省城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市府廣場附近,看著那座全市最高的地標性建築——恆龍大廈,周浩然唏噓不已,以前,自己也曾經來過。

還是上學的時候,他和室友劉海東兩人比賽往上爬,等爬到頂的時候,他們都累得要吐血了,但是登頂的成就感,在那個年齡段,是那麼容易被放大被誇張,他們都感到了自豪和驕傲,彷彿一切都被自己踩在了腳下。

以後,他再也沒有爬上過。有一次和趙興華來省城辦事,閒暇的時候,他們倆去爬這個臺階,結果,爬了不到五層樓的時候,他們就都爬不動了。

仰望著前方的觀景臺,他又有了那時的衝動,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在縣政府養尊處優了好幾年,別說爬那個觀景臺,就是他喜歡的跑步都荒廢了。

頭兩年沒黑沒白地整那些大材料,後兩年事務性的工作多了起來,最後他代替主任主持政府辦全面工作後,就更沒時間鍛鍊了,以前引以為豪的腹肌,如今也鬆弛了許多。

想到這裡,他有點兒失落,失落的是長期以來作為領導或是領導助手的那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也有點兒茫然,茫然的是不知道此刻該何去何從,那些他曾經頻繁穿梭的地方,往日違心巴結過的面孔,就像貼在車頂上的標籤,流水般,倏倏地從眼前晃過;還有點兒刺痛,他寧可自己從未有過縣政府的經歷,寧可自己從來都不曾認識過這個城市,但,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他從沒想過幾年後,自己會以這樣一個失落者的心態重回這個城市,這又讓他感到傷感。

還是找個便宜的旅店先睡個覺吧,他現在太需要休息了。

以前來省城辦事,他們不是住豪華的商務賓館就是住省政府招待所最好的豪華酒店,現在,他可不敢住那些地方,能供他支配的錢很有限。

就在他匆匆走在省城街頭的時候,一輛奧迪車從他身邊駛過,車裡的人看見了這個似曾相識的人,正揹著包走著,不時地抬手抹著額頭上的汗。

車裡這個人覺得周浩然的身影很熟悉,連忙示意司機開慢點,等他回頭看清那個人的確是周浩然後,他便掏出了電話,給錦城縣縣長侯遠撥了過去。

“喂,老領導,您有什麼指示?”侯遠的聲音傳來。

“侯遠啊,我看見周浩然了,他不上班在省城轉悠什麼?”

侯遠說道:“他呀,辭職了,兩個多小時前,他來我辦公室,衝我鞠了一躬,撂下一封辭職信就走了,我正好接電話,叫他都不回頭。”

“他辭職了?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不滿意對他的安排唄。”

侯遠接著向這位老領導、省紀委副書記,也是趙興華專案組組長的宮平彙報了錦城縣委對周浩然前前後後的安排情況。

宮平想了想說:“小侯啊,你就這樣放任周浩然辭職,對他不太公平吧,畢竟我們沒有審查出他什麼問題。”

侯遠說:“我也知道不公平,但是我剛來,還沒完全熟悉情況,這次全縣範圍內的人事調整,都是劉書記一手操辦的,從前跟趙興華走得近的人,都不同程度受到了打壓。”

宮平一邊聽一邊點著頭,這歷來就是官場相同的套數,這一幕無時無刻不在上演著。

侯遠繼續說:“之前他只是象徵性地徵求了一下我的意見,就連前幾天任命的政府辦公室主任,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按說,政府辦主任是縣長的大管家,該由我說了算,但人家根本就不給我機會。我畢竟初來乍到,不好因為這個跟他鬧意見,也就忍下了。”

宮平說:“哎,這次下去辦案我也側面幫你瞭解了一下,這個劉國華在錦城縣根深蒂固盤踞十多年了,從縣長做到縣委書記,非常強勢,在他當縣委書記的八年時間裡,先後跟他合作的三位縣長,結果都不太好,一位被調走,兩位被雙規,所以你要吸取前車之鑑。”

侯遠苦惱地說:“老領導啊,我也難啊,我現在可真是兩眼一抹黑啊,我來了十多天了,到我這裡來彙報工作的人寥寥無幾不說,沒人敢跟我說真話,問什麼都支支吾吾的。”

“哦?”宮平感到有些驚訝。

侯遠說:“現在縣裡的工作,我現在是兩眼一抹黑,一點頭緒都沒有啊,好多事情都是趙興華和周浩然主抓的,他倆相繼被帶走調查後,之前的工作我都不知道從何處著手開始幹了。”

侯遠抱怨了一句,繼續開口說道。

“還有就是高新區裡落地的這些專案大部分都是周浩然和趙興華親自考察後引進來的,如果周浩然辭職了,錦城縣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明白的人。”

宮平想不明白,一個地方主管,怎麼能置當地經濟發展而不顧呢?

“哪兒的水也不淺。”宮平感慨了一句。

然後繼續對著電話裡的侯遠說:“招商引資方面我不瞭解情況,也給不了你好的建議。對於周浩然,以我對他的瞭解,你如果問他,他一定會和你說實話的,而且我覺得他可以幫你挽救你的那個什麼高新區。”

侯遠說:“這個我想過,可是您要知道,我特意把副縣長還有一個局長攆走了,想要和他談談,誰知道這小子扔下辭職信就跑了,怎麼叫都不回來,難道還讓我追出去拉他回來?他真的太傲慢了。”侯遠有些生氣餓抱怨道。

“他傲慢是有資本的,據我所知,周浩然是田教授的得意門生,如果不是他老媽病了,他就是全國赫赫有名的吳教授的博士生了!”

“周浩然是我們基層政府不多見的複合型人才,懂經濟,懂金融,懂管理。一旦博士畢業,前途不可估量。他但凡有點轍都不會回家到政府機關當一個小秘書、一個小副主任,平心而論,他能看得起誰?另外,他的志向可能不在錦城。”宮平緩了口氣繼續說道。

“這個,您說對了,他今天就跟我說,志不在此。老領導,您怎麼把他的情況摸得這麼清楚?”

宮平笑了,說道:“別忘了,我可是研究了他好幾天。我很欣賞這小子,就像當初欣賞你一樣。其實周浩然這樣的人是最適合做紀檢工作的,他有著紀檢幹部的一切特質。”

侯遠不等他的話說完就打斷了老領導的話:“您等等,您是不是看上了他了,不過再怎麼著您也不能挖學生的牆角?我明白了,明白您對我的良苦用心,不多說了,那您先給我攔住他。”

“攔?我都離他好幾里路了,上哪兒去攔。這樣,你跟田教授聯絡一下,周浩然來省城,他一定會和田教授聯絡的。”

田教授,就是周浩然曾經的女朋友的姑姑,也是他的導師,他能回錦城縣工作,也是田教授幫的忙。

“好,我馬上跟她聯絡。”

掛了電話,宮平看了看車窗後面,周浩然早就被他的四個輪子甩沒影了,此時,他的目光變得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