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韌隨手關上包間門,才道:“我一定是被檢修那幫老油條們霸凌了。”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才說?”鄒冀不以為然地接茬,“快展開說說,我看看支援誰。”

楊樵說了句:“他不霸凌別人就不錯了。”

薄韌走進來,把外套脫掉,裡面是件卡其色襯衣,倘若不仔細看他胸口的國網刺繡logo,倒很像他穿是一件什麼大牌。

他把外套掛到旁邊衣架上,一轉身來,恰來到楊樵身後,他便停在了那裡,似乎是為了和坐在裡面的鄒冀說話更方便。

楊樵沒有回頭看他,端著茶杯喝茶。

“我怎麼是胡說八道了?兩位清湯大老爺。”薄韌道,“我自己一個人在高壓線塔上作業了一整個下午,老師傅帶著他的親徒弟在下邊喝快樂水,還配了每日堅果。我喊他們說,行行好,給我丟上來一包,被拒絕了,理由是上面天乾物燥,怕我吃了會上火。這還不算是職場霸凌?一包堅果都不給我。”

鄒冀哈哈大笑起來。

楊樵手指扶眉,更沒眼看薄韌了。

薄韌又接著在他身後道:“好不容易到下班,堵車,我就掃了輛共享電單車來找你倆玩,剛騎上還沒五分鐘,下雨又颳風,凍得我一路抖,不知道的還以為那共享電單車漏電。這也就算了,最氣人的是什麼?我剛到旁邊停了車,風停了雨歇了,把我都氣笑了,老天爺真是我活爹。”

他說完了,極自然地就把兩手伸到楊樵的衣領裡,塞進去暖手。

楊樵被冰得“嘶”了一聲,道:“你是我活爹行不行,拿出去,快給我拿出去。”

薄韌笑起來,收了手,一手搭在楊樵肩上,順勢坐在了楊樵的旁邊。

鄒冀一手託著下巴,來回打量這兩人,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薄韌隔著楊樵來和鄒冀聊天,問了鄒冀幾句無關緊要的閒事,等服務員來點菜,兩人都讓鄒冀決定,鄒冀翻看選單,和服務員交談。

薄韌這才又來和楊樵搭話。

楊樵正回別人微信,兩手在手機上飛快地打字。

薄韌單手懶懶地搭在楊樵一側臂彎上,道:“你這幾天在幹什麼?”

楊樵說:“沒幹什麼,蹲家玩手機。”

“手機有什麼好玩?”薄韌道,“怎麼不找我玩?”

楊樵道:“因為我狼心狗肺。”

薄韌道:“記性怎麼這麼好。”

楊樵看了他一眼,轉回來繼續回訊息。

薄韌開始動手動腳,抓著楊樵的手腕翻過來看他戴的表,揪一揪楊樵手機上的彈力掛繩,又把手伸進楊樵外套衣兜裡摸索,摸出盒喉糖,開蓋拿了一塊丟自己嘴裡,又把喉糖盒塞回楊樵兜裡去……活像個多動症,意圖把楊樵的注意力徹底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楊樵只回手機訊息,也不理他這一套小連招。

服務員走後。

“你別搗亂了。”鄒冀不懷好意地開口道,“木頭總現在忙著相親,你少礙事。”

同事線上問了楊樵一件事,楊樵正專注思考怎麼回覆,自動遮蔽了鄒冀說話的聲音。

薄韌自然是聽到了。

只聽鄒冀接著說:“有人給木頭總介紹了個物件,男大學生,那可真是年輕貌美啊,剛才他還給我看照片了,兩個人這陣子微信上聊得挺好呢。”

薄韌面露驚訝,忙湊近去看楊樵正在聊天的手機屏,但那螢幕貼了防窺膜,他什麼也看不到。

楊樵這下聽到了鄒冀胡扯,滿頭黑線,指了指鄒冀道:“再胡說,你驛站明天就倒閉了。”

鄒冀立刻舉雙手投降,表示不說了不說了,快停止詛咒。

飯桌上開了鄒冀從家帶來的那瓶天之藍,三人也不玩什麼遊戲,就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一邊很平均地喝光了這瓶酒。

既然說了是暖房,飯後楊樵就主動買了單,而後鄒冀和薄韌又心思各異但異口同聲地說,要去楊樵的新家玩。

春雨就下了那麼幾滴,只淋了淋薄韌,地皮都沒有溼,早已停了。

鄒冀第一次來楊樵這房子,進門就被這套漂亮的三層洋房戳中了某條神經,裡外裡參觀一圈,嘖嘖稱歎,出來後表情委頓,一頭栽倒在客廳沙發上,忽然弱風扶柳地哭了起來。

他長了張娃娃臉,也是非常感性可愛的一個人,每次情到深處,說哭就哭,在好友們面前也從不怕丟臉,不知第多少次悲傷地追憶過往:

想他鄒冀大少爺,原本出身大富之家,奈何親爹不中用,家業中道崩殂,好好一個合該啃老的富二代,長大了居然只能送快遞,傾心的女神也離他而去,就這麼去了上海,上海啊上海……

“得了吧,”薄韌毫無同情心,一語道破真相,“你家還沒中道崩殂的時候,你女神就不怎麼理你。”

“不要說了!”鄒冀聽不了一點真話,嘟嘟囔囔發表完了感言,原地昏睡了過去。

楊樵和薄韌對視一眼,都很無語。

兩人合力把鄒冀抬到了客房床上,好讓他睡得舒服些,也避免他半夜醒來不熟悉地形,橫衝直撞,畢竟客廳裡還堆了不少楊樵沒收拾好的東西。

把客房門關好,楊樵和薄韌站在那門口,又對視了一眼,薄韌忽然笑了起來,像是覺得很好玩。

“酒量這麼差,還每次都是他主動帶酒。”楊樵半點笑不出來,說,“他是不是比上次胖了點?春節在你家抬他的時候,好像還沒這麼重。”

薄韌卻說:“他沒胖,是你虛了,抬頭豬就喘成這樣。這個月是不是整天宅著,一次都沒運動過?”

他伸手要去捏捏楊樵的肩,楊樵在他碰到自己之前,轉身走了。

楊樵走到島臺旁接水

薄韌揹著手,晃晃悠悠跟過來,楊樵剛接了半杯要自己喝,薄韌從他手裡奪走喝了,他又另拿一個杯子,再給自己接水。

薄韌把空杯子隨手放在旁邊,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和那個大學生到底怎麼樣了?真有戲啊?”

楊樵說:“少管我。”

薄韌道:“那給我也看看照片。”

楊樵趕他道:“你快回家去吧,明天不上班嗎?我這裡地方偏,要遲到的。”

“雲州又不是北京,最南到最北也才十幾公里,我爬著去上班都不會遲到。”薄韌道,“你都讓鄒冀在你家睡了,不留我睡?你怎麼偏心他?”

說著,他用指節敲了敲島臺的大理石面,又說:“這房子裝修都是我替你盯下來的,你還趕我走,良心痛不痛啊你?”

楊樵只好說:“行,行行行,那你也睡去,鄒冀對門那一間也很好,去吧。”

他喝過了水,也把杯子隨手放一邊。

薄韌不走,把那兩隻細長的玻璃杯擺在一起,還把兩隻杯壁緊緊貼著。

兩人都看著那一對在貼貼的杯子。

“年齡差太大呢,就很難幸福,”薄韌用最語重心長的語氣,說著最胡攪蠻纏的話,“你應該找個同齡人,大學生不適合你。”

楊樵說:“我謝謝你啊,我剛二十六,那小孩也研三了,只比我小一歲。”

薄韌說:“那也不好,你一個霸總,和學生搞一塊算怎麼回事,炫富嗎?別人只會說你在包養小鮮肉。”

楊樵道:“那我是要多包養幾個才對,好好炫一炫,有錢不炫王八蛋。”

薄韌又說:“介紹人沒有安好心,無緣無故給你介紹物件,我看是熟人殺豬盤。”

楊樵道:“沒關係,我這麼順風順水,也該栽栽跟頭,歷練歷練。”

薄韌徹底沒話說了,看錶情已經快被氣死了。

楊樵是故意的。他反覆想著鄒冀不久前那一番慫恿。

這次他回到雲州,也模糊覺得,薄韌對他好像是和從前不太一樣,可又說不出具體哪裡不一樣。是錯覺嗎?假如不是,那究竟是怎麼不一樣了呢?

琢磨了片刻,楊樵才說:“我相不相親關你什麼事,要你多嘴。”

“這話你是怎麼說出口的?”薄韌控訴道,“是覺得我不會傷心嗎?我是全世界最關心你的人了。”

楊樵說:“你是嗎?我以為我爸我媽才是。”

薄韌明顯是要反駁,但最後只是說:“那我就是第三名。”

“好吧。”楊樵想了想,從島臺旁一摞雜物裡,挑出一個蛋黃色的圓形杯墊,遞過去,說,“給,你的銅牌,拿著睡覺去吧。”

薄韌深吸一口氣,但還是把那杯墊接了過去,低頭看自己衣服,那架勢是真的準備把“銅牌”光榮地戴上。

楊樵手機響,他又拿過來回了條訊息,這一晚上,他時不時就要回上一兩條,要麼是聊工作,要麼就是工作性質的社交。

同事和同行們都是夜貓子,晚上才是很多自媒體人最忙碌也最活躍的時刻。

薄韌試了試沒處戴,把那“銅牌”在手上轉了轉,說:“你又跟誰聊微信?”

“你又不認識。”楊樵道,“你問題真的很多啊,要不這樣,我在多平臺都開了付費諮詢,你有知乎賬號吧?可以上去向我提問,兩千塊能問我六個問題。”

“……”薄韌氣憤地把“銅牌”扔了。

那天在家居店裡,他們一起試坐那套兩人都很喜歡的沙發。薄韌覺得那是很快樂的一天。

為什麼這麼快樂的日子裡,會有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男大學生?都研三了啊!能不能行了?週末還敢跑出來相親,小心畢不了業啊臭小子!

薄韌越觀察楊樵,越覺得他很可能就是在和那個研三男生聊天,只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否則只是談工作,會談得臉紅嗎?

“你別理他了行不行!”薄韌決定發癲,他和楊樵做了二十二年的好朋友,這招對楊樵總是很好用。

薄韌說:“不要理他了,我不高興,不喜歡你這樣。”

“哪樣?”楊樵被他突然高聲嚇了一跳,說,“你是不是喝多了?”

薄韌道:“我沒有。”

但他立刻又改口說:“對,我喝太多了。哎,我頭好暈。”

他施展起技巧純熟的賴皮,抓住楊樵的手臂就朝楊樵的肩上倒,彷彿一隻樹袋熊寶寶……這位一米八五身高的巨大寶寶,意圖從楊樵手裡把手機搶過來,制止楊樵繼續和別人聊天。管他是和誰聊呢。

楊樵是有一點臉紅,但這不是因為相親男,而是因為晚飯時的天之藍。

現在更紅了一點。

他及時躲開了薄韌的手,沒被搶到手機,一手推著薄韌的臉讓薄韌離遠點,一手把手機貼在耳邊,嚴肅道:“喂?”

薄韌頓住,怎麼突然接電話了又?

楊樵一本正經地對著手機說:“95598嗎?你們有位工程師在我家耍酒瘋,你們管不管?他工號是……”他熟練背出了薄韌的工號。

薄韌一下笑出了聲,楊樵也笑了起來,終於結束了這場竹馬間常見的鬧劇。

薄韌止住笑,表情有點認真,說:“我不是要干涉你,只是希望你在擇偶的時候能慎重一點。”

這話無異於“我是為你好”。”

“知道。”楊樵倏忽間索然無味起來,說道,“不和你玩了,我要去睡了。”

人生三大錯覺之首,他無數次在犯,總是誤以為,總是誤以為。

他沒再理會薄韌,獨自上了樓去。

薄韌在他家裡是不會有半點客氣的,一定會自己找到最舒服的睡覺方式度過這一晚,明天早上還會翻箱倒櫃找出食物,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解決早餐問題,但在離開前又一定會把廚房收拾得非常乾淨。假如時間來得及的話,薄韌應該還會順手幫他把客廳裡堆著的雜物整理好。

薄韌有著很好的生活習慣,且這些習慣不因在家或在外而持雙重標準。看似不著調的性格,實際有著很靠譜的核心。

楊樵不在雲州的這幾年裡,家裡有事拜託給薄韌,薄韌比他自己都更盡心盡力。

薄韌無疑是最好的朋友,任誰交到這樣的朋友,都應該無比珍惜。

楊樵回到二樓的臥室裡,沒有開燈,他把自己攤在床上,看著屋頂發呆,想要思考一些什麼,腦子裡卻是紛亂的無數個念頭,有的關於金錢,有的關於情感,每一個念頭都很重要,但他現在都抓不住重點。

最後他也不想再為難自己,放鬆地呼了口氣,還是睡醒了再動腦。

金錢和情感本質上都是客觀事物,想或者不想,它們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不悲不喜。

不知薄韌什麼時候也上了樓來,出現在楊樵的門口。

“正好,幫我關上門。”楊樵閉了眼睛,說,“懶得起來了。”

即使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家,他也習慣睡覺時把臥室門關好,這會讓他覺得安全。

緊接著就是房門被關上的聲音。

昏昏然要睡著之際,楊樵感到床墊輕輕一沉,心知是薄韌坐在了床邊,他並沒有睜開眼睛,說:“你別鬧了吧,適可而止,快去睡覺。”

薄韌沒有說話,房間裡非常的安靜。

楊樵睡著了。只是瞬間,又醒了過來。他睜開眼,薄韌果然還坐在一旁,似乎正在注視著他,但他看不清楚。

“你有病啊,”楊樵道,“嚇我一跳。”

他想了想,決定向薄韌認真解釋一下,他和那位讀研的男生沒有任何發展,只是盡過了地主之誼,帶對方在雲州玩了一天,而後友好地說清楚,就再也沒有聯絡過了。

以薄韌的神經程度,不把這事說清楚,他一定會對這個問題無休止地糾纏下去。

楊樵要起身,薄韌忽然也動了,他俯身湊近,楊樵正要說什麼,薄韌的吻落了下來。

窗簾半開著,內層嶄新的米白紗簾微微翕動,外面又下起了細細的春雨。

薄韌沒有親吻任何人的經驗,全然憑著本能在吻楊樵,他很緊張,然而楊樵的緊張程度更甚於他。一個愣愣地主動,一個呆呆地被動,反而達成了平衡的默契。

當薄韌嘗試用舌尖撬開楊樵嘴唇的時候,楊樵非常惶恐卻又做不出任何反應,就這樣機械而順從地接受了這個深吻。

吻了片刻,薄韌的手臂嘗試著環住了楊樵的身體,薄襯衣隔絕不了肌膚的灼熱溫度。

楊樵這時終於意識到了他們是在做什麼,身體也找回了應有的條件反射,他想要推開薄韌,手也已抬了起來,並抵在了薄韌肩上。

薄韌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好像在等待,有一點忐忑,想要確認是不是會被楊樵拒絕。

這是薄韌,是楊樵這二十六年生命中,唯一拒絕不了的人。

楊樵的手繞過薄韌的肩,搭在薄韌的頸後,輕柔但有力地把他壓向自己。

得到許可的剎那,薄韌像是徹底得到了解脫和解放,他對楊樵的吻變得野蠻,變得強橫。

因為楊樵沒有拒絕他,這意味著,他可以徹底地,完整地得到楊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