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最強的,從來不是打仗。

這幾年時間裡,之所以他帶領的軍隊,能夠一路屢立戰功,在其中起到關鍵原因的,也不是沈毅的軍事指揮能力。

事實上,沈老爺真正強的,是人脈關係,資源整合能力,以及…

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思維模式。

這種思維模式,能夠讓他在制定戰略方向的時候,不會犯大錯誤。

甚至可以讓他,大致方向正確。

而身為一個主帥,擁有這些能力,就已經足夠了。

相比較來說,裴俊肯定是缺少這些能力的。

他原來是五軍營的都帥,在大陳軍方的人脈關係,沒有什麼問題,很多將領他都認識。

但是大陳七十年來,基本上就沒有怎麼打過勝仗,不僅這些將領沒有地位,連帶著六部之一的兵部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成了小透明,更不要說那些將領們了。

總之,在方方面面,裴俊的能量,都遠不如沈毅。

甚至可以說一個暴論。

一個翰林的身份,壓過了裴俊數十年的軍旅生涯。

當然了,普通的翰林,也統不了兵。

因此,對於裴俊來說,如果沈毅能夠替他,整合朝廷裡的資源,或者說能夠幫助西路軍,也擁有淮安軍一樣的作戰條件,哪怕讓他投入沈毅麾下,他也是願意的。

其一是因為,文官的地位本就要高過武將,以沈老爺現在山東巡撫的身份,再加上淮安軍的戰功,裴大將軍還是比較認可的。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證明,同樣是十萬人的情況下,西路軍並不能像淮安軍那樣,一路破城立功。

甚至一年多以來,西路軍十萬人馬,連一座府城都沒有拿下來。

再打下去,朝廷說不定連西路軍的建制都會取消。

而他裴俊,到時候能不能再回禁軍做都帥,都很難說。

因為一個蘿蔔一個坑,他離開之後,禁軍已經有新的都帥增補上來了。

這個時候,如果想要立功,依靠這位年輕的山東巡撫,似乎成了唯一的選擇。

沈毅說那句“害苦我了”,只是一句帶著謙虛的玩笑。

事實上,他如果想要實現北伐的目標,或者說盡快完成這件事情,做北伐大元帥,幾乎是不可避免的過程。

因為…北境不止山東河南兩省。

更西邊,還有更北邊,還有很多地方需要收復。

等後續,戰線會進一步鋪開,到時候兵力會橫跨數省。

只憑借淮安軍,以及淮安軍的兵力增長速度,肯定是不太行的。

但是這件事情能不能成,不在沈毅自己,也不在裴俊。

而在朝廷。

在朝廷的意思就是,這件事,洪德皇帝自己,也是說了不算的。

兩位主帥說了會話之後,沈毅起身,開口道:“這東明縣,是淮安軍駐地,大將軍到了這裡,便是客人,只在這裡喝茶總不是個事,我讓人備了酒席,給大將軍接風。”

裴俊也很爽快的站了起來,面帶笑容。

“都聽中丞安排。”

很快,兩個人就在酒桌上坐下。

裴俊是禁軍出身的武人,在禁軍裡待了二十多年,喝酒自然不會太差,兩個人幾輪推杯換盞之後,沈毅放下酒杯,吐出一口酒氣。

“大將軍應該知道,我手底下有一個邸報司,在建康,就寫一些文章刊印,在戰場上則負責刺探一些訊息,既然河南戰場打的不太順暢,我準備派一些邸報司的人過去,幫助大將軍探察訊息。”

裴俊想了想,給沈毅倒酒:“中丞,北境內衛是不是也可以往河南派一些?”

沈毅微微搖頭,無奈道:“大將軍可能誤會了,我現在雖然能看內衛的訊息,但是調不動他們,而且與大將軍說句實話。”

沈老爺跟他碰了碰酒杯,輕輕嘆了口氣:“北境內衛大部分精力,都在燕都。”

“暫時在戰場上,並沒有太大助益。”

裴俊點了點頭,敬了沈毅一杯酒:“如此,裴某就多謝中丞了。”

沈毅笑了笑,說了句不客氣。

其實邸報司在戰場上的作用,也不是很大,真正在戰場上能起到關鍵性作用的,還是軍中的斥候以及派出去的探子。

而且邸報司能夠提前布到河南去,對於沈毅把握總體戰局,是大有幫助的。

這天晚上,兩個人密談到很晚。

回到住處之後,兩個人各自給皇帝陛下寫了一封信,交待了一番二人談話的經過。

畢竟兩個人都是手握重兵的主帥,私下密會,有些犯忌諱。

當然了,兩個人上書的內容裡,都不約而同了略過了關於北伐大將軍的內容。

次日,裴俊告辭離開,沈毅一路把他送到了城門口,二人在城門口告別,臨別之際,沈老爺輕聲笑道:“大將軍,從今天開始,再莫提所謂擔擔子的說法了。”

聽到這句話,裴俊一怔,他正要說話,就聽到沈毅繼續說道:“聽說,這一兩年,建康文官多有為難大將軍,大將軍若是心裡不舒服,也不必藏著掖著,大可以向陛下抱怨抱怨。”

“咱們北伐,是為了朝廷千秋大業,憑什麼要受那些文官的氣?”

裴俊若有所思,忽然眼睛一亮,他正要說話,沈毅微微搖頭,笑著說道:“領會得就好。”

與沈毅的關係不錯,說明在北伐的過程中,會與沈毅與淮安軍精誠合作,不會在北伐的過程中搗亂。

但是跟文官不對付,說明他裴俊跟沈七關係好,只是單純的為了北伐大業,骨子裡跟文官,跟沈七,依舊不是同路人。

這樣,天子那裡會放心不少。

說完這句話之後,沈毅忽然笑了笑:“大將軍不會一轉身,就把我的話,一字不落的密奏陛下罷?”

裴俊連忙搖頭:“中丞放心,決然不會。”

沈老爺臉上依舊帶著笑容:“報也沒有什麼,陛下總不能說我挑撥大將軍與文官之間的關係。”

說到這裡,沈毅與裴俊,拱手作別。

裴俊抱了抱拳,翻身上馬,一抖韁繩,坐騎立刻跑出老遠。

等跑出數十步之後,馬背上的裴俊,回頭看了看那個已經轉身進城的年輕人,忍不住輕聲感慨。

“讀書人心眼子真是多啊…”

………………

東明縣正北方,有個州城,名叫開州。

沈毅與裴俊會面的時候,張猛正在領兵攻開州城。

開州雖然是州城,但不是特別大,守軍也不是很多,本來不用耗時多久,就能夠打下來。

不過張猛跟凌肅跟久了,打仗有些謹慎,既擔心東昌府的齊人支援,又擔心齊人設伏,打了四五天,還沒有破城。

到了第六天,送走了裴俊的沈毅,親自來到開州戰場。

張猛畢恭畢敬站在沈毅的馬前,躬身行禮:“沈公!”

沈毅跳下戰馬,抬頭看向這座州城。

張猛低著頭,把大致的戰況與沈毅說了一遍。

沈老爺聽完之後,面色平靜。

“從今天開始,可以放開手去打了。”

“不必擔心齊人援兵會撲過來。”

張猛撓了撓頭,低聲問道:“沈公是收到什麼關鍵情報了麼?”

沈老爺笑了笑:“說反了,不是我收到情報,而是齊人應該已經收到情報了。”

這個時候,不管是圖遠還是周元朗,大概都已經收到訊息了。

大陳近半西路軍,也就是四萬人左右,現在正在蘭陽,陳留一帶。

距離開州,只三百餘里。

這個距離,齊人的援兵到了之後,只要被張猛黏個兩三天,河南的陳軍馬上就能趕到支援,將他們統統留下來。

只要周元朗不蠢,一定不敢再在這裡用重兵了。

因為…

他的兵力已經不夠了。

想到這裡,沈老爺拍了拍張猛的肩膀,淡淡的說道:“放開手腳去打。”

他抬頭望天,緩緩說道:“這個時候,左路軍應該快進濟南府境內了。”

張猛對沈毅自然是全然信任的,他聞言精神一振,低頭道:“末將遵命!”

說完這句話,他猶豫了一下,問道:“沈公,只左路軍一路軍去打濟南府麼?”

沈老爺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好好打你的仗,不要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聽從將令就是。”

“該調你們去打濟南的時候,自然少不了你們的。”

說到這裡,沈中丞笑罵了一句:“好像我,虧待過你們功勞一樣!”

張猛縮了縮頭。

“沈公,末將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擔心左路軍吃虧…”

見沈老爺皺眉,他連忙低頭抱拳,小心翼翼往後退。

“末將,這就去安排下一輪進攻…”

說罷這個大個子將軍飛快轉身,一溜煙跑了。

沈毅看了看張猛離開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釋然一笑。

“不知不覺,已經不是當初打倭寇的時候了。”

此時,沈老爺抬頭出神。

他回想起了當初還是抗倭軍的時候。

想起了那時的凌肅,薛威,劉明遠,張猛,萬鍾等人。

那時候,這些人還都是千戶百戶的身份,連個像樣的鎧甲也未必有,碰到倭寇,有時候眼睛一紅,端著狼筅就衝上去了。

熱血,年輕,不計利害。

想到這裡,沈毅輕輕眯了眯眼睛。

“當初那些在戰場上,拿著刀就嗷嗷叫跟倭寇拼命的人,現在…”

他喟然長嘆。

“都已經成大人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