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意逍遙,不覺醒來夢一場。

地牢,冰窟,空寂一片,密不透風。

似睡非醒半迷糊之中,莫白渾身顫抖,並非因為這冰窟的溫度冰寒徹骨,而是連日來莫白睡夢中反覆出現的那一幕,讓他飽受折磨,加上許久水米未沾,身體極度虛弱,恍惚之中已然有些幻夢幻覺。

“我恨你!我恨你……!”耳旁熟悉的聲音,似乎總在有意無意地讓他驚醒。

被楚王囚禁以來,因楚瑩瑩無法在身邊配置延緩藥性的解藥,莫白體內的食情蠱因沒有藥物壓制,發作得更為猖獗,如此日復一日的消磨,讓他心力交瘁,醒著的時候莫白幾乎已然完全淡忘了於冰心一事的傷痛,但留下的記憶卻在睡夢之中讓他一次又一次重新拾起,週而復始,食情化淚,永而不息,最是傷人。

相忘不能望,最是折磨人。

地牢之中,僅一處稍微高於其他,莫白便就是被囚禁在這處高地之上,周圍都是被水冰環繞,而這高地的寬度,僅夠一人盤膝坐定,四周茫茫然,連日送來的飯菜,都是藉助繩索環吊,別說莫白如今功力盡失,就算在他平時功力正常之時,若想跳脫這冰窟的重重險障,亦得費些功夫。

這日,照例,閘門洞開,儘管是初春的乍寒,然而這閘門外的寒涼,較之地牢,倒讓人感覺有些許溫暖,來人初踏進閘門的那一瞬間,被地牢之中傳來的寒意涼得有些寒顫。

“進去吧,王爺吩咐了,送完飯食出來,只須拉一下這鐵環,我等便會開門讓你們出來!”聽著閘門口守衛的吆喝之聲,莫白每日都會聽見兩三遍,心中已然知道,只當是送飯食的那個婢女又來了。

只見他垂首不語,盤膝而坐,髮髻凌亂,一身邋遢,冰冷的地窟讓衣衫單薄的他,早已麻木了知覺,除了心中尚有一絲餘溫維持著,整個人幾乎都成了冰人。

“飯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對他說道。

聽言,莫白並未答應,因為平日裡他也見不到,每日給自己送飯食的女子是何模樣,高矮胖瘦,豔俗醜美,只是把飯菜用繩索吊到他面前,之後便又收走,如此往復,每日皆如。

“飯來了,你怎麼不吃飯?”正是這一句平日裡並不會多說的話,讓莫白抬眼看了看上方,自閘門處折射進來的初陽,刺得他眼神模糊,之時隱約見到兩個身影站在那裡,探頭向下打量。

“拿走吧!我害死了那麼多人,吃飯能讓我不難過嗎!”被初陽射傷了視力,莫白本能地轉過頭去,避開,隨後回言道。

“你求死,沒人攔著你,只是你堂堂一代天行劍主人,就如此窩窩囊囊地餓死在這地牢之中,傳出去只怕會遺人笑柄!”那個清脆的聲音繼續說道。

其實此時莫白只是沒有用心去聽辨,這個聲音的主人,他早已相識,正是風家姐妹風憐影。

聽得此言,莫白猛然目光如炬,宛如一塘死水的眼神之中,立時有了精神,但隨後就又煙消雲散,還復了之前的平靜。

他確實曾經因為擁有天行劍主人的身份而自豪過,但想到後來這天行劍給他帶來的種種苦難,感覺自己還是呆在這不見天日的地牢之中,不見世人,平靜地了此餘生更為好過,父母師傅都已死去,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讓他感到慰籍的牽掛了。

沒人期盼,驕傲給誰看。

一語話畢,見到久無回應,風憐影定了定嗓音,說道:“如果於家妹子見到你這樣,那她死得就太不值得了!”

這一聲傳來,正好觸痛了莫白隨性寧靜的心扉,連忙將身站起,回言道:“你是誰?”

地牢空曠,迴音不斷,但卻不難聽出,莫白這一句回話,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只見得風憐影唇齒微揚,臉露輕笑。

心想莫白既然還有心思詢問來人身份,想必他並不如自己最初想象的那般頹廢,風憐影當即轉過身去,牽著姐姐風憐心的手掌,輕聲說道:“姐姐,他還有救!”

是時,風憐心開口喊道:“莫大俠,這才幾日不見,就把我們姐妹忘了麼?”

聽言,莫白當即歡欣了好一陣,激動之情溢於舉止,但後來在心中一番推敲回想,自己深陷楚王牢獄,為防有變,守衛定然嚴謹,她們姐妹此時前來,加上方才門口侍衛的吩咐言語,當即猜想到,她們姐妹想必也是在楚王他們的控制之中了。

本以為自己困於囚牢,於冰心慘死,可以換得她們周身自由,如今看來,這番設想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她們並沒有擺脫這厄運的糾纏。

“風二姑娘是你們!你們怎麼也在這?”莫白出言問道。

“我們……!”風憐心不知如何回答,實言相告只會加重莫白的擔心,若違言欺瞞,想想如今她們姐妹的處境,她又怎麼能開得了這個口。

“你在哪,我們就在哪!我們還等著你這位大俠救我們出去呢!”說到乖巧通達,風憐心始終不及妹妹風憐影,她知道如今說哪些話無關痛癢,哪些話可以激起莫白的求生之念。

“我!呵呵!救你們出去?”莫白苦笑著說道。

雖然風憐心雙眼不見,但這地牢極寒涼的氣溫,讓她不難感受到莫白此時的處境,聽到莫白的一番苦笑,不禁暗歎。

“你雖然武功盡失,但你這天行劍主人的身份,卻是誰也拿不走的事實,只要活著,何愁大仇不報!”風憐影繼而言道。

然而莫白此時幾乎心入絕地,對當下一切都已在心中當成了預設的定數,命該如此,何必強求,又豈能輕易在風憐影的三言兩語的激勵之下,重拾往日的信心。

“報了仇又能如何,人命天定,凡夫俗子又豈能跟天鬥狠!”於冰心的枉死,對他內心的打擊很大,他此時將一切罪責都歸結於他一人身上。

幼時若不離開雙親,久去不歸,或許雙親亦不至於死於非命;若不是自己一再追問爹孃的死因,就不會牽連出這諸多變故,害死師傅;自己若不是手持天行劍,有天行劍主人的身份,或許楚王就不會處處算計自己,更不會害死於冰心,害得風家姐妹失去自由之身……,如此種種,一時間,在莫白腦中顯現得十分清晰。

“懦夫!我們姐妹當真看錯你了!”風憐影惱怒言道。

“憐影!你就不要再出言責備了,他已經承受得夠多了,又何必妄加怪罪!”風憐心當即語帶譴責地慰言勸道。

雖然風憐影言辭尖刻,讓莫白難過一時,但是風憐心言語暖心,似乎很能體會莫白的內心,而莫白此時卻害怕這種溫暖心扉的話語,這樣子等於在無形之中讓他更加自責。

“你們有瑩瑩她的訊息嗎?”正自風憐影氣急惱怒之時,莫白冷不丁地忽然出言問道。

“你……!”聽得莫白忽然詢問起來楚瑩瑩的訊息,風憐心當即面帶苦色,有些黯然神傷。

“不識好歹,狼心狗肺!”風憐影當即厲聲喝道。

在一個女人面前,永遠不要問其他女人的訊息,特別是無法琢磨透徹她的心思之時,因為這樣,會很容易讓她心中有恨,這種恨,很輕時只不過是言語上的,恨到深處時,她們比世上任何事情都要可怕。

其實莫白只不過是想隨口問一下關於楚瑩瑩的訊息,因為她們包括已經枉死的於冰心,在莫白心中的位置都是一樣的,出於朋友間的關心,未料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就在莫白準備出言解釋之時,忽然聽到閘門外侍衛們的一聲稱謂,讓他將後話縮了回去。

“侯爺!”

“裡面怎麼樣了?”

“回侯爺,進去有一會了!”

“開門!”

“是!”

這一番言語往來,風家姐妹二人自然也是有聽到的,只見她們二人連忙整理了一下妝容,臉上的苦難之色立時收住,換而代之的是一臉冷若冰霜的肅然。

馬三軍命人開啟地牢鐵閘之後,徑直走了進來,而風家姐妹則趁此走了出去,與馬三軍打了個照面,他本想還像從前一樣,用些輕佻的言語與她們弄言一番,但在見到風憐影面無表情,冷若冰霜的樣子之後,不好開口,只是附之一笑。

而風家姐妹走出地牢之後,並未走遠,委身藏在一旁。

“莫白!你面子好大啊,聽說你不吃不喝,我們王爺好是擔心,居然下令讓我叫你昔日的兩個相好,來給你送吃送喝,還對你言語慰籍!”馬三軍神情蔑視地說道。

“狗賊,你說什麼相好!嘴巴里放乾淨些,她們姐妹的清白豈容你汙衊!”本來莫白在方才在與風家姐妹的一番交談之後,心中早已沒有了一絲憤怒,然而在見到馬三軍之後,昔日種種,歷歷在目,心中怒火,一觸即發。

“本侯爺於萬箭之中救下她們,卻從未得到過她們一句言語,半張笑臉,今日你卻讓她們陪你說了那麼久的話,你這是誠心的想找不痛快!”馬三軍趁著莫白不注意,割斷了繩索,之前吊在莫白眼前的飯食餐盒,立時落入冰涼的寒潭之中。

濺起的水花打溼了莫白本就單薄的衣裳,在這極度寒冷的地方,若身上沾溼了水,便會立時寒冷百倍,莫白功力盡失,根本提運不起一絲真氣,來抵抗這徹骨的冰寒。

看到莫白渾身蜷縮一團,馬三軍當即很是得意地說道:“這寒潭的水夠冰吧!看你能捱得了多久!”

說罷,又從腳下撿起一塊石頭,朝著莫白站立的高地就近扔了過去,激起的水花,將莫白渾身打溼了更多。

此時,這徹骨冰寒的涼意,已經完全佔據了莫白的所有思想,內心一再壓抑的情緒便也不再壓制,只聽見他撕心裂肺般地大吼了一聲:“啊……!”

這一聲叫喊,響徹整座宮殿,回聲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