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不歡而散,楊氏夫婦也去了公司,家裡就剩下陳默和楊舒樂。楊舒樂早上鬧了一場,中午飯是傭人端到房間裡吃的,連面都沒露。

午時太陽高懸,陳默在樓下露天休閒區假寐。

遠處拐角的草坪上,幾個傭人趁著午休在給花壇澆水,偶爾一兩句閒聊傳來。

“小少爺今天看起來怎麼樣?”

“你問哪個小少爺?”

“拜託,自然是舒樂少爺啊。他病這麼久人都瘦了一大圈,學校也沒去。明天的同學聚會其實是早前先生太太提議的,為的就是讓他換換心情。”

“要是換我,我可開心不起來。不去學校的原因除了生病,多少有些不知道怎麼面對以前的同學吧。以前呼朋引伴,那麼閃閃發光的人,如今卻要面對那麼多的流言蜚語。”

“只要那位不找事,我覺得萬事大吉。”

說到這兒交談聲漸小,像是避諱。

“說來也是奇怪,他之前大鬧楊家不覺得怎麼樣,今天早上那一出,他不鬧了,我反而覺得有些瘮人。”

“我是真怕明天他找茬兒。”

明天發生了些什麼?

一本閒雜書蓋在臉上的陳默,倒是認真想了想。

上輩子好像是有這麼一出的。

當時的陳默壓根不知道,楊家前腳撤銷起訴,讓他大度,轉頭就歡歡喜喜給楊舒樂辦起了同學會。那種對比,跟當面扇他耳光有什麼區別?

而且當天來的,有幾個是楊舒樂特別要好的小團體裡的人,說話比較難聽。

最後收場很難看。

因為陳默把那幾個人全扔家裡的游泳池裡了,連楊舒樂都沒能倖免。

九月的炎熱天氣,楊舒樂爬起來時哆嗦得像是被人扔到了冰水裡。

周圍那些譴責的目光。

父母和楊蹠的質問。

後來在學校越發艱難的處境,如今想來,都已經過於模糊而遙遠。

不說他後來那些年在職場磨練出的心性,單憑死過一回的經歷,都會認為當初覺得這一切足夠傷人的自己才是實屬沒必要。

交談聲還在繼續。

眼下已經說到了午飯桌上,楊蹠憤而起身的事。

直到一道老年人的咳嗽聲在後邊響起,伴隨著徐管家那聲呵斥:“都沒事幹嗎?!”

陳默拿下書,仰頭看著身後那個穿著白色盤口薄衫,杵著柺杖的老人,愣了一下。

楊琮顯被徐管家扶著,雙手搭在柺杖上,辨不清神色。

幾個傭人已經被嚇傻了。

不僅僅是因為,她們沒能發現剛剛一直被討論的正主,就坐在不遠處。

更是因為出現的這個老人,是楊家上一代的當家。

楊琮顯的發家史是帶了些傳奇色彩的,快八十歲了,精神依舊健碩。

他無疑是整個楊家的主心骨。

陳默上輩子覺得他威嚴太過,並不親近,直到三年後對方身體急轉直下,直到病逝,陳默才發現,這個老人竟是楊家唯一一個支援他的。

支援那些在其他人眼中爭強好勝的行為。

理解他想要報復的心理,寬容每一次對楊家人無差別的攻擊。

他是第一個,對陳默說“你沒做錯什麼”的人。

陳默從躺椅上起身。

頭頂的遮陽傘在腳下石板上打下暗線,陳默直視老人看來的目光,兩三秒後,開口:“爺爺。”

“嗯。”楊琮顯這才動了。

他走到陳默旁邊,在小圓桌配套的藤椅上坐下。

已經生了白翳卻並不讓人覺得混沌的眼睛,往站成一排的幾個傭人那邊看了一眼,開口說:“你怎麼看?”

“嗯?”陳默不解:“看什麼?”

楊琮顯抬眼:“辭退怎麼樣?”

幾個傭人頓時繃緊,其中有一個年輕的,眼睛立馬就紅了,看起來像是要哭。

陳默這才理解了老爺子的意思,笑笑:“這麼大動干戈做什麼,爺爺,不過是兩句閒話,愛八卦才是人類的天性。”

“你爸這人好臉面。”楊琮顯在整個周圍掃了掃,“平日裡擺譜擺得倒是挺高,好好一個家,盡找些不成樣子的人。嚼僱主家的舌根,這種人要是在主宅,早就打發了。”

可惜這兒不是主宅,陳默想。

剛剛討論最起勁,話也說得最難聽的兩個,都是平日裡照顧楊舒樂的。日常將小少爺哄著勸著,楊舒樂更是一口一個姐姐叫得甜,自然不會輕易被辭退。

楊琮顯看他走神,敲了敲柺杖。

“你也是這個家的人,有權決定這些人的去留。”像是怕他不敢開口,繼續道:“今天我給你做了這個主,你爸媽不敢說什麼。”

陳默站在老人面前。

“謝謝您。”

“但沒必要。”

老人不解:“你難道不生氣?”

陳默笑,“生氣多傷肝。”

陳默下午陪著老人在別墅周圍轉了轉,老爺子是心梗走的,最忌情緒波動。陳默有心寬老爺子的心,找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閒聊。

那天整個別墅的傭人,都能聽見老爺子時不時傳來的笑聲。

惹來不少驚奇。

畢竟楊琮顯雖然有四個子女,子女後面又有不少孫輩,但老爺子太嚴肅。雖說把公司交給了楊啟桉,可每回見著這個兒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孫輩裡更沒有特別喜歡的,陳默沒被找回來之前,連很多人喜歡的楊舒樂都討不了他的歡心。

在樓上的楊舒樂大概從傭人口中得知老爺子來了,終於走出房間前來問候。

彼時陳默正跟老爺子說起鄉下栽稻穀,赤腳下田用不了半小時,腿上大機率就會有螞蝗爬上來。老爺子則接話,說他年輕的時候下鄉,見過的螞蝗能有小拇指大。

楊舒樂問了聲好,得到老人不鹹不淡的應聲後,就低眉順眼站到一旁。

老爺子不喜歡他,楊舒樂自己知道,以前聽爸媽的話也想過去討好,現如今早就放棄了。

他看向陳默。

見他從始至終沒給自己眼神,心裡多少有些不屑。

討好了老爺子又如何?

他老了,又能替他做幾年主?

晚上其他人回來。

楊啟桉跟著老爺子去書房談公事,楊蹠作陪,周窈煢張羅著廚房準備吃的。

陳默能明顯感覺到,所有人都小心翼翼。

老爺子就像楊家這座大山的指向標,他在一天,兒子孫子都敬著他。更遑論楊啟桉為了公司免於風波和流言,幹得出隱瞞換子的事,自然事事順著老爺子。畢竟老爺子又不止他一個兒子,集團內部鬥爭激烈,他不能讓人抓住丁點尾巴大做文章,很多事都還需要自己的父親從中斡旋。

誰知,這天晚上劈頭蓋臉捱了一頓罵。

老爺子的柺杖敲得嘭嘭作響,恨鐵不成鋼,“你說說你都幹了些什麼?抱錯?那個女人偷了你兒子!那是你親兒子!你的眼裡就只能看見錢,看見利益!你老婆糊塗你也跟著糊塗是吧?我早就說過,她寵孩子寵得沒個樣,自己養大的放不下正常,可對陳默那孩子,你們夫妻都幹了些什麼?”

楊啟桉抹了一把臉,皺眉:“陳默跟您告狀了?”

“告狀?他要告狀倒是好了!”

一旁的楊蹠連忙上前輕拍老人後背。

“爺爺。”楊蹠說:“您消消氣,爸也不單單是因為公司,舒樂這半個月高燒反覆,爸媽不想再刺激他,起訴也只是推遲,不是真的撤銷。”

老爺子冷哼一聲,“說到底,為了楊舒樂。”

“爸。”楊啟桉道:“我拿那孩子當親兒子養了十幾年了。”

“那陳默呢?”老人在椅子裡坐下,嘆氣搖頭,“這麼長時間了,你們有想過給他改個姓?其中一個孩子病情反覆,就看不見另一個也病了?”

“病了?”楊啟桉一愣,“他沒說啊。”

“他沒說你不會看!臉色差成那樣,唇上一點顏色沒有。”說著更氣,嘆息更深,“估計是吃了藥犯困,一下午還強打著精神陪我這個老頭子,半個字眼都沒透露。你呀你呀,我楊家怎麼就盡生了你這種眼盲心瞎的蠢貨!”

楊啟桉低著頭,被訓得跟孫子似的,一句沒反駁。

而旁邊的楊蹠很久沒有開口。

他又再次想到了那個針眼,想到對方不甚在意的語氣。

陳默剛被找回來時,像一根折不彎的鋼筋,他對人戒備,不肯吃虧,挺直的脊背輕易將人隔絕在外。

如今某種東西像是從他身體中抽離,消失不見。

有些細節就格外扎眼,有些話,聽起來也變得讓人無力反駁。

這就是陳默的新手段嗎?

老爺子的確是個很好的目標。

陳默並不知道書房裡發生的一切。

客廳的沙發上,陳默交疊著腿看手機資訊,手邊水果盤裡的水果,被切成均勻大小的塊狀,能很好滿足懶得削皮的人。

開啟手機,才發現下午時,有個二哈頭像的人新增了自己。

陳默不用猜都知道是苟益陽。

畢竟這傢伙十年後的頭像還是這個。

陳默剛點了透過,對面的訊息就彈了出來。

“嘛呢,默少?”

“你瞎起什麼哄,叫陳默。”

“行吧,默哥。見人叫聲哥,少爬十里坡。”

陳默搖搖頭,回:“你會後悔的。”

他想起那幾年,苟益陽經常吐槽說,要不是他這幾年一直負重前行,他陳默早不知道病死在哪個犄角旮旯裡了。

當下的老苟還很年輕,天真:“你不是說了嗎?錢多得沒地兒花。你這種人,就適合跟我做朋友。”

“別貧了,找我有事?”

“這不是昨天晚上丟你一個人,心裡過意不去嘛,問候一下。”

陳默提醒:“不是一個人。”

苟益陽:“正是因為你不是一個人,所以才擔心,你剛轉來不久可能不知道,咱們班這個席班長吧,他和那個楊舒樂號稱咱們一中的雙子星,某些校園論壇按頭cp黨私下裡偷偷意淫,太子爺與他心尖上的小少爺。你品,這關係你細品,想到昨晚把你一個人送進虎口,我瑟瑟發抖。”

陳默驟然失笑,苟益陽日常八卦得不像個直男這事兒,原來高中就有預兆。陳默回:“現在才想起來提醒是不是晚了點?”

苟益陽:“真是沒想起這茬兒,主要是席司宴這人吧,你看見他就很難再注意別的人了。咱學校萬千少女的夢啊,那可不是假話。”

苟益陽又問:“容我問一句,你昨晚沒被暗殺吧?”

陳默:“已經死了,記得燒紙。”

苟益陽:“那明兒你們家的同學會我怎麼著也得來觀瞻觀瞻,見見您的遺容。”

陳默挑眉:“你也來?”

苟益陽秒回。

“對天起誓,我只是個吃瓜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