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藍匆匆回了院子時,喘息還未停止,心跳得像是要從胸腔中蹦出來一樣。

想起他的語氣,雲藍努力把空氣吸進肺裡,手卻在不由自主的顫抖,她的腦海中紛亂得空白一片。

她違拗他的吩咐出了門,他方才是在生她的氣嗎?還是嫌她沒請安,害他在友人同僚面前失了面子?

若是從前,雲藍並不覺得有什麼,崔琰不要她跪,她便自然而然的省了這一道。

可如今她心裡卻慌得厲害。

腦袋發懵,腳步不停,等雲藍反應過來時,竟已是到了屋子裡。

“雲兒,是你家裡有什麼事嗎?”

彤管的聲音驟然在耳畔響起,雲藍想的出神,竟是被嚇得一哆嗦。

啪嗒。

書掉在了地上。

“確實是家中的舊物。”

雲藍她蹲下身把書撿起來,想了想,還是衝著已經躺下的彤管解釋道,“只不過是小時候抄的蒙本,留個念想罷了。”

“你那黑心叔父騙了你多少錢?”

彤管猛地起身,她半撐著身子,語氣頗有些緊張,“我可跟你說,碎銀子不容易攢,前日我娘還說防著夾帶,如今出府要核對主子的賞,都是有數的,你省著點!”

“沒多少。”雲藍呆呆看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正說著,菱花窗下人影晃動,銀管的聲音傳了進來,她頗有幾分不耐道,“成日介閒逛,人也不知道去哪裡頑!世子回來了,叫你去沏那什麼楓露茶!”

雲藍和彤管四目相對,心下俱是一緊,她趕忙選了建盞黑釉的一套茶具往耳房走去。

一件件理好茶具,配了茶點,雲藍查了兩遍方才端了托盤往正廳走去。

剛緩步到門外,就發現書房門開著,松煙也不在門口守著。

自打河東送過那次信之後,崔琰並不避著她進書房,反倒是因著她的細緻,多叫她整理桌案文書。

但屋子裡沒什麼聲音,雲藍不免忐忑。

他還在生氣嗎?裡面的還是方才那群人嗎?

那些輕笑著的面孔莫名在腦海中漸漸同崔璋重合,被窺探的黏膩和驚懼一點點浮起,雲藍有些畏懼。

深吸一口氣,雲藍雙手無聲的摳進托盤雕花的縫隙中,掌心在難以察覺的輕顫。

腳步像是貓兒一般悄無聲息,她緩步進門。

臨窗榻上,崔琰已然脫了大氅,只著一身月白錦袍,氣定神閒執棋落子,墨玉棋子在修長指尖映出微弱弧光。

整個屋子只有他對面的那玄衣男子,那人此刻正大馬金刀抬腿置於案上,手裡的馬鞭和掌心鎧冑碰出清脆金戈聲。

從前在大長公主院子中,見客人是一定要跪的。

她是不該這樣。

把茶盞放在他的右手旁,雲藍定了定神,膝蓋微彎要跪在他腿側。

膝蓋還未磕在青磚上,一雙大手向上托起了她的手肘。

溫暖,有力,不容拒絕。

崔琰將她扶了起來。

他掌心的溫暖隔著衣服透進來,雲藍的心也變得安定。

溫杯投茶,洗茶沖泡。

素手之間墨釉溫潤,新綠翻滾,茶香四溢,自是令人賞心悅目。

雲藍煮茶的這項功夫還是崔琰手把手教的。

崔琰常說她生了張刁嘴兒,慢吞吞堵人堵得一肚子氣,吃茶煮茶卻算有靈性。

待楓露茶出了三遍色。

一時間屋內只餘茶香嫋嫋,棋子輕敲。

“罷了!下不過你這老謀深算,渾身上下只剩心眼子的。”

蕭縉起身,毫不客氣的捏起一塊點心吃了起來,邊吃邊衝雲藍笑道,“從前在京畿衙門時,那些墊飢的果兒都是你做的吧?”

看雲藍一臉不解,他補了一句,“銳臣不吃,別人又不敢,就都便宜我——”

原來從前的那些點心,他都沒吃嗎?

雲藍怔忪了一瞬,就聽崔琰的聲音淡淡插I了進來,“你卷宗可曾看完了?”

蕭縉瞬間啞聲。

“你來與我洗手。”

崔琰起身望著她,三五顆棋子順著長指滑進棋盒,玉石碰撞間發出略悶的響。

雲藍趕忙捧了巾帕跟去了屏風後。

“不再看兩眼?”

崔琰語氣溫柔,他低頭接了松江綾慢慢擦手,玉色手背青筋繃起。

其實他鼻樑硬挺,頜線清雋,桃花眼中沒了笑意的時候,是很凌厲的。

雲藍敏銳察覺到他的不悅,卻有些茫然。

她怔了一瞬,依舊沒明白他在問什麼,只好抿唇小心翼翼試探道,“您要我看什麼?”

“沒什麼。”

只一瞬間,崔琰周身那股子氣登時散了,他薄唇揚起,微微頷首,“蕭縉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不要!”

雲藍的聲兒不自覺的微揚。

誰願意看他?

雲藍長出一口氣,原來他氣的不是自己。

她分辨得清那些人看她的目光。

那些流連在她身上的目光,或像是在看待宰的羔羊,或像是在看銀子貨物,實在令她厭惡。

臉上忍不住便禁不住露I出來幾分,水汪汪的杏眼含了小小的討好,狗腿道,“憑他是誰都不如世子好看,您饒了我罷。”

“我疼你,才容你放肆,往後在外面可不許這般。”崔琰低低笑了起來,溫厚的暖意將雲藍淹沒,“還有,說了讓你少出門,下不為例。”

臉頰慢慢熱了起來,雲藍忽而覺得。

他是為爹爹平冤的能臣,又是這樣溫文良善的體貼主子。

只要他心裡有一點點她的位置,那麼她恪守本分,日子也不是過不下去。

或許這就是她的命。

“不過,”

熟悉的墨香氣息如同柔軟的毯子將她包裹,崔琰俯身在她耳邊低沉道,“白日這話說過一次,往後夜裡便要少說一次。”

空氣安靜了一瞬。

雲藍的耳朵滾燙緋紅,微涼的大掌輕觸著她,是崔琰笑著伸手拍了拍她的臉蛋,低聲道,“去吧,不必搭理他。”

“嗯!”

雲藍臉上笑靨如春花般綻開,轉身向外走去。

坐在茶水間守著茶爐子,半下午的日光,即便是透過窗紙仍略有些灼目。

雲藍微微閉目,心底忽而悵然。

或是敬仰感激,又或是愛慕,自入府以來,她的搖擺不定是那般毫無意義。

得寵一日,快活一日,趁著得寵攢些銀子,就是這樣一輩子了。已經很好了,這世道,有幾個不苦呢?

雲藍嘆了口氣,也幸虧是他。

忽而想起彤管攢銀子的話來,她伸手去摸腰間的荷包,掌心是空的。

荷包不見了。

榻上,茶爐旁,往來的走廊。

都沒有。

雲藍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慌亂之中,她努力的抑制自己發冷的雙手,逼迫自己鎮靜下來。

沒有丟,或許只是落在來書房的路上,不值什麼錢的,沒人會拿。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重複,起身踮腳向外走去。

剛到書房窗邊,就聽到蕭縉慵懶沙啞的聲音響起,“……家裡這個都寵成這樣了,也沒同你哭一哭鬧一鬧?”

雲藍的腳步頓住,踮起的腳尖輕輕放下,她屏住呼吸。

還是那樣一道清清淡淡的男聲,崔琰語氣揶揄中帶了絲輕浮,喉嚨中有不屑的笑意,“又不是什麼正經姑娘,是那邊送來的漂亮小玩意兒,怎麼弄都沒脾氣,好哄的很。”

-

雲藍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麼從書房離開的了。

她腦海裡只有崔琰的聲音,輕浮淡漠,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愛。

可她連當面問一問崔琰為什麼都不能。

她不敢。

她害怕他連敷衍她都不願意,因為或許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從一開始到如今,未曾變過。

“怎麼失魂落魄的?”

彤管睡意朦朧從被子中鑽出腦袋,烹完茶了回來歇歇腳?

“不打緊,忙得不知把東西胡亂塞在哪了,來姐姐這裡找找。”

雲藍聽到自己和彤管這樣解釋著,平靜的一如往常,甚至還壓低了聲音,“姐姐快睡吧。”

“唔。”

彤管不再出聲,好像是又睡了過去。

她靜靜坐在窗前,透過四方格子向外看去。

快要入春的時節風雪漸少,天氣倒是出奇的好,院子裡的臘梅已經打了花骨朵。

銀管正揪著新分來的小丫頭耳朵在訓斥,聽起來鬧哄哄的。

院子裡主子從未變過,可伺候的人年年有新鮮的補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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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那小脾氣,就怕你受不了,”

蕭縉懶洋洋把手中殘茶一飲而盡,冷哼一聲,“也是太后娘娘寵的太過了些。”

“江氏闔家為國盡忠,江將軍血脈只餘她一人,太后娘娘又自來喜歡女兒家,寵些也當得。”

曾太后女兒夭折襁褓,長樂的母親又是太后的莫逆之交,焉能不寵?

崔琰抬手斟了一盞遞與蕭縉,橫睨了他一眼道,“娶妻娶賢。”

“換得皇伯父信任,又籠絡了玄甲軍幾個統領,倒也合算,總比你再城門上掛幾個蠹蟲省事得多……只不過依著長樂的性子,銳臣,你這豔福上的享受怕是要少了許多。”

崔琰並未說什麼,只端了茶細品。

蕭縉倒是啞了嗓,暗自思忖起來。

崔琰出身世家,反倒去考科舉,聖人打壓世家,卻重用崔琰,如今朝堂形勢,兩個人算各取所需。

有了長樂的婚事,關係更柔和些,一邊是摯友,一邊沾著宗親身份,蕭縉自然樂見其成。

蕭縉眼神往點心上掃了一掃,調笑道,“我倒要看看,到時候你屋子裡這小狸奴要養到哪裡去?”

“她最是聽話……”

崔琰剛要張口,身著玄衣的長隨神色匆匆穿過庭院,站在了蕭縉身邊。

他便止了話頭不再言語,只氣定神閒吹著浮沫。

只見長隨附耳同蕭縉說了些什麼,說罷便恭敬垂首立在了一旁。

蕭縉先是面色發沉,不自覺捉了馬鞭握在手中,聽著聽著忽而一笑,衝那長隨揮了揮手。

“去,給咱們崔世子看看這樣好東西。”

那長隨躬身向前,低頭抬手。

滿是老繭的粗糙掌心中,赫然躺著一枚十分不相稱的,精巧的天青色荷包。

“方才手底下人抄了個賭場,收網卻收到自家魚池子裡嘍!”

見崔琰抬頭,蕭縉面色依舊懶洋洋的,伸手指了指崔琰身上天青色的錦袍,語氣卻頗為凝重,“銳臣,這青蟬翼可是貢緞,我記得明明白白,皇伯父只賞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