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會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新去遇見,去開啟生鏽的鎖,拂去寶箱上的灰,翻出發黃泛酸的歲月。

我拿著診斷書走出醫院的那一刻,天空下起了雪。凌晨兩點的路口,只有車道兩排昏黃的路燈和三兩飛速駛過的車輛。晶瑩的雪花從幽深的夜空中徐徐飄落,像個調皮的孩子般,落在我的眉眼上、臉蛋上,冰冰涼的觸感,卻不比得從我腳底生起的寒意。

二十八歲,本是人生又一個的鎏金歲月,可是我並沒有像周圍人一樣,一樣有一段穩定的戀情,有一個溫馨的家庭,有一個可以訴說心事的好友,有一些可觀的積蓄……我突然感覺自己活得也並沒有預料中的那麼如意。

奶奶去世那天,我感覺天都塌了下來。奶奶離世前沒有告訴爸媽他們,只告訴了我。我一個人從江蘇買了最早回湖北的票,八個小時的車程,為了等車一整夜沒有閤眼,滿腦子裡都是與奶奶的記憶,到了老家之後便馬不停蹄的操持著奶奶的身後事。

我跪在靈堂前失聲痛哭,耳邊是鑼鼓喧天,嗩吶高亢的尖鳴似乎要幫我把所有的不捨和悲痛給吶喊出來。當八大金剛將棺木下葬,一鍬一鍬黃土逐漸將空坑填滿時我終於反應過來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最愛我的人終於離我而去。

今天,輪到我自己了。只是沒有人為我哭。

“芸姐,你真的要離職?”當我把離職報告遞交上去的時候,人事部新來的小姑娘特地問了一遍。

也不怪她會問一遍,我從大學畢業就一直在這個公司工作,算是將自己半個青春搭進了公司的發展之中。當時我專科沒畢業,還跟著校方在北京的藥企實習,受不了工廠高強度的工作、公司無度的壓迫和同事間的勾心鬥角,臨近實習期滿時我決定不再續簽畢業後重新找工作。

就在這個時候,導員在班群裡發了一個招聘資訊,是她早年的學生開了家公司目前公司發展需要人員。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就上了,沒想到自己是班裡唯一一個報名的人。第一次面試是在北京的一家餐廳,學姐選的是一家重慶火鍋,點了店裡的招牌菜,等烤魚上桌時學姐說了句,你是湖北人,我特地選了家跟你們那兒口味接近的餐廳,我之前在荊州上大學的時候周邊都是湖北人,都挺能吃辣的。

北京的口味偏淡少辣,來北京實習的那段時間最習慣不了的就是這邊的飲食。我跟學姐聊了很多,公司的發展情況,崗位的任職要求還有自身未來的發展規劃。剛畢業的自己,宛如一尾一直被圈養的魚突然從魚缸中放生到池塘裡,面對無法參透的未來惴惴不安。

在學姐給我丟擲橄欖枝時,我便果斷的迎了上去。臨走前她遞給我兩袋北京烤鴨,囑咐我一路小心。

許是這樣的一次邂逅,奠定了我八年的職業生涯,從未想過離職,而這一次不得不提前告別。

“嗯。”我點了點頭,得到了我肯定的答覆,小姑娘還是不確定地又問了一遍:“芸姐你真的要離職麼?領導這邊可能不會批……”

“不用走公司流程了,我只是跟你說一聲,領導這邊問起你直接彙報就行。工作這邊我會交接好。”

我買了車票準備來一場全國旅遊,用剩下的時間去領略一下祖國的大好山河,去一睹高中地理課上老師侃侃而談的地貌景觀和人文風光。要發車的時候我臨時轉變了想法,我突然想回一趟松滋。

我搭上了從江蘇開往湖北的列車,從宿遷站一直開往荊州火車站。臨近發車時才搶的票,二等座全部售空了,本著節儉的原則我全程買的無座。說來也巧,我當時回去悼念奶奶的時候買的也是無座的票。

我站在車門邊,透過不大的矩形玻璃窗打量著窗外的風景。我沒有帶太多的行李,該扔的扔了,可以賣的全部走了二手市場,覺得分外珍惜的快遞迴了老家,所以自己拎著的除了幾套換洗的衣物其他的也就只帶了充電器還有證件之類,攏共裝滿不過一個小行李箱。

這麼些年在外努力耕耘到頭來真正能帶走的東西也是寥寥無幾,想到這,心裡不自覺地泛起幾分酸楚來。

“各位旅客,歡迎您乘坐本次列車……”字正腔圓的廣播聲傳遍所有車廂。

我頭倚在車廂壁上,目光盯著窗外來回變換的景色,思緒萬千。在此刻,我像一隻南飛的候鳥遷徙回出發的地方。心中可有雀躍?有的。心中可有遺憾?有的。心中可有悲痛?有的。

早些年朋友未嫁,還在荊州工作,我得閒了少不了去她的出租屋小聚。爺爺奶奶在世時逢年過節放了長假回老家還有熱粥暖茶。

二十八歲的我終於讀懂了十八歲時看到的句子的含義。有些人見一面少一面,不妨多花些時間去陪伴那些重要的人。

只是留給我的時間也不多了。我裹緊身上的羽絨服,儘量讓冷風鑽不進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逐漸有了睏意,竟就這麼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恰逢此刻,火車經過隧道窗外的視野連同我的眼前突然變黑。

當我再次轉醒時,發現自己正端坐在椅子上,面前的課桌上擺著一沓各式各樣的書。有練習冊、課本、考試卷、作業本……看上去雜亂無章卻又亂中有序。桌上攤開的試卷上赫然用紅筆寫著38分。

我定睛一看,試卷的標題上印著碩大的“2013年高考數學全國1卷文科”字樣。

“劉芸?你又在發什麼呆呢!這次年級數學最低分就在我們班。馬上就要高考了你們有些人還不緊張!讀了14年的書了打算給別人陪跑麼?有些人最後一次模擬考考的這麼差,你們這些人高考打算怎麼考?”講臺上知命之年的男人漲紅著臉,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扶著講臺。

我還沒有從現實的轉變中回過神來。

我不是已經工作了好些年了麼?我迷茫地環顧著四周,記憶中高三的教室有著四扇巨大的玻璃窗,從窗裡向外看能將戶外青蔥的林蔭一覽無餘。一排排粗壯高大的廣玉蘭,陽光從綠葉的罅隙中穿過緩緩爬上窗臺懶洋洋地灑在凹凸不平的木桌上。

是熟悉的四合院,是熟悉的班主任,也是熟悉的松滋夏季潮溼的草木味。

“劉芸!你不看卷子看什麼呢!考倒數第一的就是你,你自己還沒有自覺?”劉權一記眼刀就向我扔了過來。我想,如果眼神能殺人,我早就在他的目光中死了千次萬次。

數學在我的高中時光中一直是我的死敵,記不住的公式,解不出的題目,改不完的錯題,幾度讓我崩潰流淚的分數最終都凝聚成了我的噩夢。現在,我又要經歷一次這場噩夢。我埋下頭,整理起自己的思緒。

“站起來聽!”

下了課,我還沒有從這場戲劇般的“穿越事件”中回過神來。我輕笑一聲心裡暗道,原來老天也有眼,知道高考是我一生的執念。

沒錯,沒能考上本科是我一生的執念。

“劉芸,有你的快遞。”有同學的聲音從我的耳邊傳來,打斷了我的思考。

“快遞?”我還神遊在狀況外。“嗯,我上節課剛拿了快遞回來,老闆說有你的快遞,本來想幫你拿的但是拿不下了,怕被發現,你到時候悄悄去。”

我記憶中的母校是全封閉式管理,外賣、快遞都不能進校園,重點地區甚至有專職的老師進行巡邏。其實直到畢業我也想不通,想不通學校有超市卻不能買零食,想不通有垃圾桶但是在衛生檢查時不能有垃圾……後來的工作中我只知道,有需求的地方應該被優先滿足,像這種狀況是違背資源利用合理化原則的。

我順著她的口述和自己的印象找到了快遞站拿到了快遞。高中的時候從來沒有人給我寄過快遞,所以當我拿到這封快遞的時候也是很新奇。回到教室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了包裝袋,是一本高中生課堂內外。

記憶在此刻終於回籠。是我投的第一篇稿,也是有史以來投的最後一篇。雖然大學資金緊缺期間也接過一些零零散散的代寫,但是這篇是我第一次投稿且第一次投稿就有迴音的文章。

“書?你買的書?”同桌有些驚奇地問道。要知道在這個“物質”資源和“精神”資源極度枯竭的高中裡,一本課外書簡直能成為行走的硬通貨。

“出版社寄來的樣書。”我如實答道。話沒說完書就被奪了過去,“什麼!劉芸你的文章發表了?”來者眨巴著眼,圓嘟嘟的臉好似中秋升起的明月,手裡還拿著一袋零食,是學校小賣鋪常賣的乾脆面。我絞盡腦汁地想著她的名字,一頓搜腸刮肚之後卻是徒勞無功。

高中畢業後我們便失去了聯絡,十七歲的青春合上的不止是魚躍成龍的大門還有記錄高中點滴的回憶冊。我一直以為高中是自己無法邁過的門檻,每走的一段路都好似在刀尖起舞,立起時腳掌血肉橫翻,倒下去時遍體如肉滾刀。所以畢業後我將所有關於高中的記憶都上了鎖,鎖在了心底的最深處。

工作後,每天忙於應對客戶,處理上級交予的任務,應付生活的柴米油鹽,這些記憶便被宛若流沙般的瑣事一層又一層的覆蓋。如果沒有這次奇遇,我想自己根本不會主動去找尋這段回憶。

“什麼?劉芸居然有文章上報了?”一群人一窩蜂的湧到身邊,除去平常關係特別不好的同學其他的人免不了湊熱鬧。

我呆坐在座位上,看著他們在眼前喧鬧,彷彿這一切都與我無關。確實,這些都與我無關。他們的誇讚與驚訝應該屬於當時的“劉芸”而不是現在的“劉芸”。我就像是披著他的皮的強盜,偷著她的生命再過一遍她的生活。什麼時候我們和以前的自己成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呢?

現在的我,可以說未來的他,早就沒有了滿腔的熱血。奶奶離世後我就變成了一個遊蕩在世間的孤魂,漫無目的地遊蕩在人世間。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終日只能為一食三餐和碎銀幾兩奔波。整日忙忙碌碌,口袋依舊乾癟,反倒是眼角添了不少新痕,髮梢也有了零星的白色。

被生活蹉跎之後,我只剩生存的本能。原來生活真的能讓你變成麻木的大人。

我最初的理想是什麼?我苦思冥想,過去太久,現在已經毫無印象了。

“你好好加油,我等著你成大作家,以後買你的書。”女生接過我遞過去的“書”若有其事的翻了起來。

原來是當作家。我暗自苦笑,大學畢業之後我進了保健品公司當起了銷售人員,幹了兩年後公司便外派我下市場。八年的時間都在銷售市場裡摸爬滾打最後勉強站穩了腳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這跟自己最初的夢想好像八竿子打不著一點兒。

“不會的,我不會成為作家的。”我說道。

我幾乎想將反駁的話脫口而出,但轉念一想實屬有些魯莽。沉默了一會兒我才緩緩道:“自己不太適合。”

“有啥適不適合的,不做咋知道適不適合。我挺你,加油!”女生給我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嗯。”我擠出一絲笑容。

高中是養成我強大核心的開始,這段時間裡我適應了絕對的孤獨,以至於我後來的日子裡即使一個人也能如魚得水,即使感到絕望也能絕處逢生。這種孤獨來源於靈魂深處的孤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