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儀要改到謝府?”

謝琅正大剌剌坐在涼亭裡喝酒,聽了定淵候副將裘英帶來的最新訊息,有些意外。

怎麼跟上一世不一樣。

裘英是定淵侯謝蘭峰的副將,奉命押送謝琅進京。

與謝琅平日相處很隨意,便也撈了盞酒坐下,打趣道:“禮部的人剛剛過來通知的,看那張大人著急忙慌、滿頭大汗、一副老房子著火的模樣,大約也是臨時更改的。”

“聽說,是公主府那邊的意思。”

公主府的意思,便是即將與謝氏聯姻的,那位衛氏嫡孫,衛三公子的意思。

謝琅轉動酒盞,眼睛輕輕一眯,“他這是什麼意思?”

裘英:“這屬下就不知道了,不過,這於世子爺您的名聲可是大大有利,若不然,外頭都傳您要入贅公主府當贅婿呢。”

謝琅一臉冷漠。

心裡輕嗤,從那道賜婚聖旨達到北境的那一刻,他謝琅這個名字,就已經成了全軍笑話,永遠被釘在了恥辱柱上。

吞一隻老鼠,和吞一隻蒼蠅,有本質區別麼?

他永遠忘不了,上一世,在暗無天日的昭獄裡,那始作俑者是如何站在他面前,像踐踏豬狗一般踐踏他,踐踏父親,二叔,三叔,張狂得意大笑的。他們被關在不同的牢房裡,只有過堂時,才有錯身而過相見一面的機會,那時他腳骨皆斷,站都站不起來,可看見渾身血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二叔,還是忍不住心酸落了淚。他無法把那樣一個不成人樣的人,和戰場上雄姿英發,自幼教他忠勇大義的二叔聯絡起來。

衛氏。

謝琅默默唸著這兩字,閉上眼,才能控制胸腔內翻滾的殺意不漫出來。

**

衛氏烏衣臺。

衛氏榮耀象徵,出入者皆是世家勳貴和朝中六部九卿要員。

即使滿上京城都在議論今夜即將舉行的那場婚儀,作為當事方之一,烏衣臺上,氣氛依舊肅若朝典。

畢竟明眼人皆知,衛氏勢大,即使這樁婚事,是衛氏以勢相壓,逼迫謝氏屈從,那也是謝氏高攀了。否則,區區一介寒門軍侯世子,別說世家嫡孫了,連世家嫡女,也是沒資格求娶的。

此刻,衛氏家主、當朝首輔衛憫正著一身燕居道服,坐在六角亭中,與一名長相文秀,著青巾道服的學子對弈。兩個兒子,衛嵩與衛寅皆畢恭畢敬地侍立在父親身後,石案周圍,規規矩矩站著五六名圍觀的衛氏年輕一輩子弟。

淵朝外設鳳閣,總攬朝政,內設二十四監,管理內廷事務與皇帝私事。

鳳閣之所以以“鳳”為名,是因為這一機構乃先帝最疼愛的長女,已故明睿長公主一手建立。明睿長公主雖是帝女,卻聰敏好學,膽識過人,自幼和皇子們一起騎馬遊獵,出入學堂。先帝曾當眾感嘆:“明睿若為男兒身,我大淵何愁後繼無人”。先帝病重時,將性情羸弱且優柔寡斷的太子託孤給長公主,封明睿長公主為監國長公主,以長姐與攝政王的雙重身份監理國政。長公主以不輸男兒的魄力,建立鳳閣,廣納人才,推行改革,革除積弊,讓大淵朝這座巨大機器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運轉起來。新帝繼位初期的混亂朝局才得以迅速穩定。

鳳閣建立之初,為了遏制世家權力,讓更多的寒門學子進入大淵朝廷,宰執人數設定為四位,並定下了“兩名出自世家,兩名出自寒門”的規矩,但自從天盛八年曾名盛一時的寒門宰相陸允安在西京一戰中裡通外賊,將西京十三城拱手送與外敵,犯下叛國重罪後,鳳閣之內再未出過寒門宰相。而今鳳閣內三位宰執,首輔衛憫,次輔韓蒔芳、顧凌洲,皆是實力雄厚的世家大族出身。而衛氏作為上京諸世家之首,衛憫作為一言九鼎的鳳閣大相,在大淵朝的地位幾乎是無可撼動的存在。

“家主。”

衛氏大管事衛福行至亭中,恭敬行了禮,便小心翼翼立到一邊,並不敢擅自開口打攪家主弈棋。

衛憫撫須落下一子,問:“何事?”

衛福雖知時機不合適,也只能鬥著膽子稟:“三公子已經在外頭跪了一個時辰,今夜便是婚儀,若是出點什麼事,太后那邊怕不好交代。”

衛憫攏著眉,尚未表態,衛氏長子,如今已經年過四十的衛嵩先冷哼一聲,開口:“這都是他咎由自取,不經衛氏同意,便擅自更改婚儀地點,誰給他的膽量!他這是不將父親不將衛氏放在眼裡。這些年,他仗著太后撐腰,住在宮裡,不回府接受衛氏教導,讓其他大族議論紛紛,已然是忤逆不孝,依孩兒看,父親正當趁此機會,好好教教他衛氏規矩。”

二爺衛寅則憂心忡忡道:“這孩子畢竟體弱,聽說又剛大病了一場,三弟在這世上就剩了這麼一條血脈,父親不若就先饒了他這一遭……”

衛寅話音剛落,眾人便聽到一聲巨大的棋子摔地聲。

素來以威重著稱,喜怒不形於色的當朝大相,此刻一張臉竟沉如冷冰。

衛福第一個噗通跪了下去。

衛嵩、衛寅緊接著跪倒,接著是已經嚇傻了,從未見過如此場面的衛氏年輕一輩子弟。

偌大的石亭裡,空氣瞬間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坐在石案對面,正與衛憫對弈的青巾學子亦站了起來,恭謹告罪:“學生來的可是不巧?”

“文卿,與你無關。”

衛憫平平開口。

“今日本輔身體欠佳,咱們改日再弈,你且退下吧。”

“是,學生遵命。”

青巾學子躬身行一禮,便退出亭外,由僕從引著往院外而去。

僕從顯然與學子相熟,快走出庭院時,方低聲道:“首輔最愛與蘇公子對弈,公子得閒時,可要經常過來,首輔心情好了,咱們下人也能跟著沾些光。”

青巾學子——蘇文卿笑了笑,溫聲道好。

等步出松風堂,蘇文卿腳步卻忽然一頓。

因他看到,前方不遠處的青石道上,展袖跪著一道雪色身影,對方看著不到弱冠之齡,身體羸弱背脊卻挺拔,俊秀面孔上雖透著一絲病態蒼白,一行一止,卻如冰雪明月,奪人眼目。

蘇文卿因為姿容出眾,在學子間一直有一個“賽潘安”的稱號。

然而這是蘇文卿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某種特質與光彩被人壓了下去。

蘇文卿問:“那是誰?”

僕從瞧了眼,帶著幾分憐憫與同情道:“是三房的三公子。”

蘇文卿定定看了一會兒,問:“就是即將與定淵侯世子成婚的那位三公子?”

“沒錯。”

僕從引著蘇文卿繼續往外走:“好歹也是衛氏嫡孫,如今卻要嫁給一個寒門泥腿子出身的軍侯世子,想想也怪可憐,聽說那定淵侯世子出了名的混不吝,獵鷹逐犬,樣樣嫻熟,床笫方面的事也混亂得緊,就昨夜,還在明月樓和一幫紈絝子弟通宵達旦的廝混,點了七八個小倌進去伺候……這三公子,以後可有得罪受。”

蘇文卿隨口問:“世家嫡孫何等尊貴,首輔便捨得麼?”

僕從瞧了瞧四周,見無人,才再度壓低聲音道:“其實家主以前是最疼愛這位三公子的,還曾當著一眾門客的面稱讚三公子是‘衛家寶樹’,但自打三房出了事,三公子搬進宮裡,不肯回衛府,便徹底在家主那兒失了寵。如今家主最疼愛的是大房、二房的兩位孫公子。”

“家主治家嚴厲,幼時幾位孫公子一道進學,只有三公子能得到獎勵,其他公子只有受罰的份兒,可自打三公子失了家主疼愛,每回功課考校,受罰最多的就變成了三公子。”

“三公子住在宮裡,也要參加衛府功課考校麼?”

“這是陛下的恩旨,一是怕太后太溺愛,三公子荒疏課業,二是為了全相爺與三公子祖孫之情。”

蘇文卿瞭然點頭。

僕從笑道:“是奴才多嘴了,公子這邊走。”

感受到有異樣視線射來,衛瑾瑜抬起眸。

青色身影擦肩而過瞬間,衛瑾瑜側眸望去,恰與對方視線交錯一瞬。

立在一旁的明棠察覺到公子神色有異,問:“公子識得剛剛那人?”

衛瑾瑜默了默,道:“他叫蘇文卿。”

蘇文卿?

明棠卻覺得這個名字很陌生。

至少在他所認識的世家勳貴子弟裡,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但此人竟能出入衛府,顯然不是一般學子。

衛瑾瑜彷彿窺出他所想,道:“你眼下自然不認識,不過,以後總會認識。”

這個名字,他是再熟悉不過的。

甚至在上一世生命最後一刻,都在聽宮人討論這個名字背後所蘊含的種種光彩,榮耀,與傳奇。尤其是此人與新君謝琅之間形影不離、君臣情深的種種美好傳說。

蘇文卿,便是他上一世花費了很長時間才知道的,謝琅的心儀之人,並將在三月之後舉行的春月科考中,一鳴驚人,擊敗一眾寒門世家子弟,蟾宮折桂,摘得三甲之首,成為本朝最年輕的新科狀元,並將創造一段“三位閣臣同爭一位弟子”的佳話。

上一世,謝琅逃出昭獄,能在短短數月聚齊二十萬大軍圍攻上京,是蘇文卿充當幕後軍師,等到謝琅稱帝,又是蘇文卿帶領天下學子重新斧正修訂前朝禮制律法,讓新朝迅速運轉。所以謝琅正式登基稱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廢鳳閣,封蘇文卿為相,讓蘇文卿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唯一柄國重臣。

蘇文卿所居蘇相府,是謝琅親自下旨賞賜建造,與宮城僅一牆之隔,日日車馬不斷,堪稱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只是上一世衛瑾瑜並不知道,蘇文卿這麼早便得到了衛憫的賞識,與衛氏有了瓜葛。

但也不奇怪,此人有才華,有城府,有手腕,是眾學子之中,唯一一個同時得到寒門學子與世家勳貴子弟認可的才子。

“三公子。”

一直到天色暗下,衛福方出現,道:“首輔說,今日這事便算了,以後,望三公子記著教訓,勿要再犯。”

到底是衛氏嫡孫,衛福面上不顯,心裡卻嘆息。

謝氏如今是寒門新貴,北郡大族,兩族聯姻,婚儀細節定然繁瑣複雜。

跪了這麼一下午,這三公子,晚上豈能不受罪。家主也是心狠。

回到公主府,禮部已經將婚服送來。

雖然婚儀改在謝府舉行,公主府亦象徵性掛了綵綢和紅燈籠,老內侍桑行焦灼侯在門口,見衛瑾瑜下車,立刻迎上去忐忑問:“那衛氏可是為難公子了,為何現在才回?”

這些年,公子與衛氏關係緊張,今日公子前腳改了婚儀地點,後腳衛氏就派人過來,說家主有召,讓公子回衛府一趟,他豈能不擔心。

衛瑾瑜搖頭。

明棠得了吩咐,也未說出實情。

晚上就是婚儀,流程繁多,桑行便沒再追問,轉換成一張團團笑臉:“老奴陪少主去試試婚服吧。”

“還有禮部送來的禮單,老奴大致看了下,都是按規矩來,太后那邊特意從私庫裡添置了不少東西,公子可要親自過目?”

桑行在心裡嘆息聲,似這等婚嫁大事,一般都該由父母張羅的,可惜公子自幼失去雙親,與衛氏關係又不親厚,臨到關頭,只能他這個老奴越俎頂上。

衛瑾瑜無所謂:“阿公看著辦便是。”

桑行應是。

到了院中,衛瑾瑜看下人進進出出,正將一個個繫著綵綢的銅箱子往馬車上搬,方停下步,問:“這是作甚?”

桑行道:“少主以後要住在謝府,吃穿住用,自然不能將就,老奴便帶人將公主府庫房閒置的好物拾掇了一番,晚些時候隨婚車一道搬到謝府去。”

這位阿公,著實是想多了。

衛瑾瑜淡淡道:“讓他們停下吧,這些東西,一樣都不必帶去謝府。”

按照上一世記憶,今夜婚儀之後,謝琅就會逃回北境。

他根本不會留在謝府居住。

桑行只當少主不喜他隨便動公主府舊物,道了聲是,自去吩咐。

吉時將至,衛瑾瑜換上喜服,於房中靜候。

一應流程自有禮部操持,太后亦派了經驗豐富的嬤嬤從旁協助,他只需當個安靜的傀儡即可。

司衣局花費一月功夫趕製,大紅繡金線的廣袖長袍,越發襯得年輕小郎君容色如玉。

因為臨時更改了婚儀地點,流程自然也有所不同,比如上一世,並沒有迎親這一環節,謝琅是直接穿著喜袍,被定淵王府副將押著進公主府與他拜天地行婚儀的。

那時衛瑾瑜看不到對方的臉,但從耳畔傳來的異樣動靜能判斷出,謝琅並非自己跪下,而是被人狠壓著膝蓋壓下去的。

這次婚儀改成謝府,以此人對衛氏恨意,反抗空間恐怕更多。

但衛瑾瑜並不在意,因他已經提前預知了結局。

謝琅會跑就行,過程如何,不重要。

此後數年,足夠他為自己謀一條新出路了。

正想著,府外忽有鑼鼓喧響聲,明棠自外進來稟:“公子,謝府過來迎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