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事情已經不可轉圜了。

離職的那天,只有副校長一個人送張老師出來,其他的老師因為之前的事,害怕被牽連,所以把他當成瘟疫一樣躲著。

人生的境遇果然奇妙。

安安在同學間遭受到的孤立,現在張老師在同事間也感受到了。

“我知道你家裡困難。”

副校長幫他的東西放在了他的腳踏車後座,隨後嘆了一口氣道。

“但是我能做的只有這個了,這次這個事情太棘手了,實在是沒有辦法。”

“以後,做事情還是多考慮一下。”

“也別灰心,你還年輕,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多的機會。”

副校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嘆了一口氣,道了一聲:“走吧……”

張老師低著頭,並沒有回答副校長的話。

他從始至終都沉默著,倒也不是和副校長過不去,他就是……不知道說什麼。

他也不想說話,他心裡沉沉的,像是一塊巨大的石頭,塌塌的,沉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他就這麼推著腳踏車往家裡走去。

這所私立學校為了生源,特地修在了城市最繁華的地帶,這周圍的房子,太貴了,張老師為了省錢,所以租得偏遠。

他就推著車沿著這條走了很多次的路往回走,走啊走啊……

他走得很慢。

眼看著慢慢走出了成群的高樓,慢慢走出了車水馬龍,走出了嶄新的建築,周圍的事物漸漸變成了破敗的顏色。

光鮮漂亮的學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破舊的小平房,發灰的顏色,一塊一塊地往下面掉著牆皮。

他忘了他走了多長時間。

他只知道太陽漸漸西沉了,從剛才的陽光明媚,變成了現在昏沉渾濁的光線。

張老師在平房前站了很久,才拿起了鑰匙開門。

“是立業回來了嗎?”

屋內的老太太聽到了開門的聲音,緩緩摸索著從裡頭出來,她手上捏著一根柺杖,在地上敲打著,發出“啪啪啪”的聲響。

“媽……”

張立業趕緊上前去將老太太扶住。

“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老太太摸著兒子的手問。

“我……我……今天加了會兒班。”

“哎喲,又加班啊?”

“你們學校也真是的,怎麼成天讓加班啊?要我說,還是以前的那個學校好,雖說也是教書吧,但總有個規律的時間嘛,哪像現在這個一樣?想讓你們加班就加班。”

“那公立的學校,錢少啊,私立學校工資高些。”張老師道。

“再高的工資,人身體壞了還不是白搭?以前人都想進機關,進單位,你倒好,好不容易去學校了,還出來了?”

以前要是張老太太給他說這些,張老師肯定覺得好笑,笑她目光短淺,但是他此時心裡只有苦澀。

“好了,媽,不說這些了吧。”他打斷了他媽的話。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

張母說著,拍了拍兒子的手。

“餓了吧?我給你留著飯呢,你等著,啊。”她說完又杵著柺杖往廚房中。

“媽,我不……”

“誒……”

張老師想說什麼,可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媽媽已經鑽進廚房裡去了。

唉,這老太太……

眼睛壞了,動作還挺快的。

不大一會兒,張母就從廚房裡把飯端出來了。

其實也不過是兩個饅頭,就一點鹹菜。

這對於農村裡生活了一輩子的張老太太來說,這已經是頂好頂好的了。

老太太把菜放在桌子上,就坐在了張老師對面,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吃飯。

現在天還沒黑盡,老太太可捨不得開燈,再加上她眼睛壞了,看著眼前的張立業不過是一個黑乎乎的影子。

但是老太太還是看得很高興。

“多吃點,多吃點,看你,都瘦了。”

看著兒子吃飯,老太太臉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你瞧瞧,現在日子好了,天天都有白饅頭吃,半個月就能吃上肉。

以前哪敢想這樣啊?

哪敢想,還能跟著兒子進城來,什麼都不用幹,光享清福啊?”

老太太開始絮絮叨叨和兒子聊起了從前。

人老了,就最喜歡回憶從前了。

她成天一個人在家,也沒個說話的人,就盼啊,盼啊,盼著兒子回來,多和兒子說幾句。

“你以前生下來的時候,就這麼大一點。”

老太太伸手比劃著。

“就跟個小貓似的,村裡面的人都說你養不活,嘿嘿,誰能知道,我能把你養得這麼高,這麼壯啊?”

“不僅壯了,還有出息了。”

“你可是我們村裡面唯一一個大學生叻。”

“哎呀,你不知道,去年過年的時候,我回村去,把許婆子那些人羨慕得啊……拉著我,還說讓你在城裡給他兒子介紹工作呢。”

“哼,我才不給她介紹,以前你爸爸剛死那會兒,她還看我笑話呢,看我一個女人帶個兒子,欺負我,擠兌我……

呸!

我一個女人帶孩子怎麼了?我帶出來了個大學生!她有什麼?”

…………

老太太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著。

以前張老師還挺喜歡聽他媽媽聊這些的,但是現在,他咬著饅頭,一顆一顆眼淚全落在了饅頭上。

“我吃飽了……”

為了不讓母親看出端倪,他胡亂咬了兩口饅頭硬哽了下去,然後站起身急匆匆地和母親告別。

“這就吃飽了?”

老太太看著兒子:“才吃這麼兩口,你多吃一點。”

“嗯,今天實在是太累了,沒什麼胃口,我想去休息一下,你先不要來打擾我。”他說著,已經朝著臥室走去了,腳步加快,像是在逃一樣。

“好吧,好吧……”

老太太一聽兒子累著了,趕緊道:“你累著,快去歇著,去歇著……”

等臥室的門關上,張老師才總算是卸下了臉上不太自然的笑容,往後一倒,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他望著頭頂的房梁,眼淚從眼角流出來。

他想止住,可是卻止不住。

越是努力,眼淚就越是接著一顆,一顆接著一顆……

最後,他索性放棄了,轉過身,將腦袋蒙在枕頭裡頭“哇”地一下痛哭了起來。

那一隻壓在心口的石頭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