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陰鬱的天也漸漸開了臉,有了晴天的樣兒,晌午的日頭透過雕花窗格照到屋子裡,暖融融地曬得人也懶洋洋的。

琥珀支著手棚繡下一針,耳中聽得屋中的動靜。不多時,裡面傳來喚聲,她放下手棚快步走了進去。

“娘子,是要起了嗎?”

“跟你說多少遍了,”謝夢華支立起上身,隨手攏了攏滑落的長髮,嗔怪的噓了琥珀一眼,“叫夫人……仔細郎君聽到又要說教你一番!”

琥珀吐了吐舌頭,朝山水插屏後瞥去一眼,輕快道,“這不是隻有娘子在嘛?有旁人在自該叫夫人的!”

說罷利落地將床幔攏好,探手扶起謝夢華,“娘子,頭晌老太太身邊的管事大娘又來了,還是那套說辭……”

“那你是怎麼答的?”

謝夢華在圓杌上坐下,看向鏡子裡的琥珀。

琥珀拈起桂花香膏,輕擦在篦子上,“當然是說夫人身子未好,一直未醒,她便嘮嘮叨叨的說了幾句便回了。”

梳子從墨色的長髮中滑落,屋中一時只剩下梳頭細微的沙沙聲。

“給我吧!”

謝夢華嫌琥珀手勁太小,自己要過篦子自顧自的梳了起來,“郎君可有來過?”

“晌午您歇覺的時候回來了一趟,”琥珀從壁櫥裡捧出一套裙衫,瞧著謝夢華的臉色道,“郎君見您睡著便走了,臨走的時候道下了值回來接您去赴宴。”

琥珀抖開裙衫,伺候謝夢華換上。

桃紅色齊胸襦裙,外罩同色對襟短襖,襯得謝夢華白皙的膚色越加的耀目,穿戴妥帖,琥珀退後一步,牽了牽襦裙的腰間,

“娘子,您最近似乎是清減了,這襦裙都不合身了。”

謝夢華垂目瞧了一眼身上,腰間似乎是比從前窈窕了一些,但要說清減倒不至於,自己這豐盈的身形何至於病一場就能瘦下一大圈。

反觀琥珀,這些日子伺候她病床前忙裡忙外,本就纖細的身子倒似越加瘦小了,更襯得自己身形壯碩。

“郎君那樣性子的人兒能主動來尋您,定是想通了。您這身形如今比往日窈窕許多,郎君定會回心轉意的!”琥珀將腰帶收緊了幾分,前後整理了一遍道。

“是嗎?”

謝夢華拈起一根碧玉簪斜插在髮髻上,看向銅鏡中映出的豐盈身影,心中卻並不歡喜。

主僕閒話間外間傳來問話聲,

“夫人可醒了?”

琥珀一聽,白眼似要翻上了天,小聲嘀咕,“真是陰魂不散,頭晌來,下晌還來,不知道急個什麼勁?”

“早晚是要走這一遭的,躲又躲不過去。”謝夢華起身輕挪腳步行了出去。

琥珀氣呼呼地跟在後面,看到外間的人,狠狠的剜了一眼。

“孫大娘。”

謝夢華在外間榻上落坐,含笑看著立在門邊的老婦人。“您老來可是有要緊事?琥珀道您頭晌就尋了一趟了。”

孫大娘見了禮,知道謝夢華話裡有話,訕笑著道,

“這不是老太太有樁事想請您拿個主意,奴這才急著來尋夫人……不知夫人身子……”

話未說完謝夢華便打斷道,

“即是婆母有事,那現下便過去一趟吧。”

那孫大娘本想好了一肚子的說辭,未料謝夢華應得如此痛快,面上有些發矇,隔了一陣兒才笑著道,

“那便有勞夫人了。”

謝夢華淡笑道,“您先回吧,我隨後便去。”

孫大娘眼有疑慮,卻不敢再多言,不管如何謝夢華也是郎子的正頭娘子,她一個做下人的就算再得老太太的寵也不敢得罪謝夢華。

施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琥珀疾步行到門口,撩起門簾對著孫大娘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憋了一陣兒才罵出一句,

“老虔婆!”

謝夢華聞言噗嗤笑出聲來,“你是從哪裡學來的話?”

琥珀嘿嘿笑了兩聲,“偷看您話本子學的!”

謝夢華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可別叫郎君聽到,小心你的耳朵!”

“走吧!”

琥珀取了灰鼠皮夾棉披風給謝夢華,自己套了棉布大棉夾襖,這才扶著謝夢華出了門。

春風送暖,日頭正好。外面看著雖暖,出了門卻仍是冷風凜凜。

謝夢華攏緊披風,穿過月洞門,過了一道廊廡,便是小花園。老太太的居所福壽園便在小花園的盡頭。

院子裡枯枝零落,仍是一片蕭瑟的景象,謝夢華瞧著便覺得有一團鬱氣堵在胸口。往日在家中,不管季節如何更迭,家中花園永遠是一片鬱鬱蔥蔥。

春有牡丹,玉蘭,夏有石榴,菡萏;秋有金桂,芙蓉。冬有臘梅,虎刺。

往日她從不覺李家這院子如此凋敝,不知今日為何,她卻只覺難以入目。

遠遠便見孫大娘侯在院門外,似是等候已久,黝黑的臉上一片皴紅,見到謝夢華忙笑著來見禮,

“夫人,日落天寒,快快進屋吧。”

“有勞大娘了。”

謝夢華淡笑著道了一句,領著琥珀進了門。

邁入屋中,眼前似罩了一層霧色,謝夢華抬手遮了遮口鼻,卻還是被煙嗆得咳了兩聲。

抬目掃去,屋中一角的佛龕裡新添了一尊慈眉善目的送子觀音,香爐裡的香剛剛燃了個頭兒,卻已是香灰滿溢,已經堆到了木質龕臺上,看樣子那香已經燃了不止一時半日了。

聽到聲響,倚在榻上的劉氏起了身,孫大娘見狀忙走過去將軟枕墊在了劉氏身後,這才出去預備茶飲。

“婆母!”

謝夢華向劉氏見了禮,在一側的圈椅上坐定。

劉氏橫目瞧了瞧下首的謝夢華,眼裡的嫌惡毫不掩飾,面上也沒個笑模樣,

“孫氏道你身子不爽利,可是好了?”

“勞婆母掛心,兒不過是偶感風寒,歇這一日倒也好了不少。”

謝夢華平素跟劉氏並不親近,看她冷言冷眼,知她仍是不喜自己,心中不由回想到半年前成親那日的情形。

本是樁和和美美的喜事,卻被劉氏的淚攪得一絲喜氣全無。一想到劉氏那日的嘴臉,她便心中膈應,臉色也冷下幾分。

劉氏又瞧了一眼謝夢華,無聲地嘆了口氣,

“找你來是有樁事要與你打個商量。”

顯然這樁事劉氏自己也覺得難以開口,話裡倒是難得的客氣。

“都是一家人,婆母但說無妨。”謝夢華道。

恰好此時孫大娘進來送茶,想到自己在孫氏面前誇下的海口,又看了看不遠處門邊垂手站立的琥珀,劉氏覺得自己剛剛的語氣倒不像這縣尉府裡的老太太,反倒像是寄人籬下的外人在跟主家打商量。

不由的血衝大腦,心一橫,道,

“你與申兒成婚已半載,至今未有孕……你也知道,申兒這一輩兒只他一枝獨苗兒,李家還指望他開枝散葉,你這身子骨自上次風寒後就一直不爽利,也不知何時能……”

話說一半,便聽謝夢華脆聲打斷,

“婆母不妨直說!”

劉氏和孫氏對視了一眼,緩緩道,

“孫氏孃家有一侄女,年十六,針黹女紅樣樣都好,人也溫婉賢淑,我想著先把人納進來,等誕下孩兒,可記到你名下養著。人都道抱子的子,興許有了孩兒你便能順利有孕,早日誕下嫡子了……”

謝夢華在心中冷笑了一聲,原來真是在這裡等著。

她以為成婚那日的劉氏只因接受不了自己辛苦養大的郎君一朝離了身邊,才會在諸多賓朋跟前嚎啕大哭。過了這麼些時日早該知曉木已成舟阻攔不了這樁婚事了,卻不想打得這樣的主意。

還真是養不熟。

怪道在家時阿耶總說,找郎子必然要找門當戶對之家。原先她還不以為意,過了這半載卻像是倏然頓悟了之前種種難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