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畫師在那邊討論得熱火朝天,沐行之這邊沒有任何阻止的意圖,甚至慢悠悠端起了茶盞,慵懶地啜了一口。

“我說!”蘇青鸞悄悄小碎步挪到沐行之輪椅的旁邊,用手指頭敲敲他輪椅扶手的位置,“好歹也是你的屬下,你怎麼也不管管?”

沐行之滿臉無辜:“他們只是尊師重道,因為對你的能力從心底感到佩服,所以想要補一個拜師禮,我有什麼理由阻止呢?”

蘇青鸞橫了他一眼:這人絕對是故意的。

同沐行之相處時間長了,蘇青鸞隱隱察覺到,在這人翩翩佳公子的外表之下,有一個惡趣味的靈魂,總是時不時冒出一個頭。雖然絕大多數情況這傢伙都很人畜無害的樣子,但是有時候感覺相當壞心眼。

比如現在,蘇青鸞覺得,沐行之絕對察覺到了她的窘迫,但是這傢伙故意作壁上觀,只是為了看熱鬧。

那邊還在討論拜師禮,蘇青鸞聽著除了敬茶,還要下跪什麼的,連忙擺手瘋狂搖頭:“各位的好意我心領了,拜師禮什麼的就不必了吧?!”

讓一群年齡都可以做她爹的年長者給他行禮,還下跪,蘇青鸞感覺自己是在折陽壽。她上輩子只是小屁民一個,接受不來這麼大的禮。

但是還是那句話,對方和蘇青鸞顯然不是一個腦回路,一個兩個聽到蘇青鸞的話,竟然流露出的憤憤不平或者失望傷心的表情:“蘇娘子是因為之前我們出言不遜所以不肯原諒麼?”

“還是覺得我等畫技低微不配拜蘇娘子為師?”

蘇青鸞滿腦門子官司,這時候,聽到一個人問道:“您同教授畫技的先生學習的時候,不也是拜師行禮麼?怎麼我們就不行呢?”

她腦中突然如死神小學生一般過點,閃過一絲靈光——不如說找到了忽悠的話術——

“其實我的師傅是一個性格灑脫不羈的人,所以他也沒有讓我行拜師禮。”

沐行之聽到蘇青鸞的話,喝茶的動作微微一頓,不著痕跡地覷了蘇青鸞一眼,不過在場的人卻都沒有發覺,包括蘇青鸞本身。

她回想起上輩子教她素描的老師,不由得嘴角微微抽搐:用“灑脫不羈”來形容那個人,真的算是她口下留情了呢。

更準確地說,那個傢伙就是一個吐舌吐槽怪,雖然本身畫技了得,但是由於太多天馬行空,又不肯按照甲方爸爸的要求迎合市場,所以直到上輩子她因病去世,雖然還是同這個人有聯絡,但卻得知他一直在事業上不溫不火。

至於他日常對所有學生的無差別吐槽,則是給當年蘇青鸞的幼小心靈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呵呵,我抓一隻狗來爬都比你畫得好看。”

“我都不知道,原來你的衣服袖子是用來塗抹出陰影效果的?”

“這種光源竟能畫出如此奇幻的光影效果,其實這篇寫生是玄幻風格吧?”

……算了,雖然這傢伙是她生病之後為數不多願意從經濟上接濟她的朋友之一,不過蘇青鸞還是覺得,回想起這位老師的言辭,對血壓和心臟都不太友好。

總之,搬出了“師祖”不受敬茶的“慣例”,蘇青鸞說她也想“遵守師訓”,不講究外在形式那一套,心意到了就好。

“看不出師祖竟是推崇老莊之說。”有人感嘆。

蘇青鸞聽完滿臉黑線:不,只是我們那個年代除卻一些傳統行業,都沒有什麼“拜師禮”了。

但是她啥也不敢解釋,只能順水推舟嗯嗯啊啊地應著。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蘇青鸞總算是打消了這幾人給她行拜師禮的打算。

等到幾個人離開,蘇青鸞就彷彿被抽乾了靈魂,整個癱坐在一旁的木頭圈椅上,十分沒有形象。

不過蘇青鸞也顧不上什麼形象了——反正在沐行之面前也社死過那麼多次,蝨子多了不怕咬,債多了不壓身——她只想靜靜。

沐行之饒有興趣地欣賞了片刻蘇青鸞兩眼放空目光呆滯的表情,遞過一杯熱茶。

蘇青鸞吹了吹抿了一口:“恩?裡面加了蜂蜜?”果然甜味是最能夠治癒疲憊的味道,清甜的滋味順著喉嚨緩緩流過,蘇青鸞感覺自己好像又活過來了。

“看你很累的樣子,方才讓松伯去準備的。”沐行之微微一笑。

“多謝松伯!”蘇青鸞語氣輕快地道謝,又喝了一口蜂蜜水,感受著那甜甜的滋味,幸福地眯起眼睛來。

啊,這種在極度精神疲憊之下的甜味飲品的治癒感真是成倍增長。

這感覺實在是太美好,外面溫暖的秋日陽光溫和地照進來,灑在肩膀上,為微涼的空氣披上一層暖意,再加上雙手捧著微甜的蜂蜜水,一時間蘇青鸞就想這樣攤在椅子上,什麼都不做。

就在她如此輕鬆愜意,如此放鬆的時候,旁邊傳來了沐行之彷彿漫不經心的一句問話:“教授青鸞繪畫技藝的老師,是什麼樣的人呢?”

沐行之的語氣十分稀鬆平常,就如同每一天的閒談一般,所以絲毫沒有讓蘇青鸞引起一星半點的警覺,她長舒一口氣道:“他那個人,嘴巴很壞,但是人很好……”

話說到一半,她話說到一半,突然驚覺:“蘇大丫”應該是“因為高燒失憶了”,所以她這樣的人是不應該記得以前的事情,包括教授技藝的老師是什麼樣的人!

心念電轉,蘇青鸞自顧自把話接了下去:“性格寧折不彎,天天不修邊幅大而化之——怎麼樣,這些形容詞是不是很符合‘不拘俗禮的世外閒散人’的形象?我雖然不記得交給我繪畫技藝的人是什麼樣,不過如果是一個不願意接受跪拜禮的人,按照我的想象,便是這樣的人。”

蘇青鸞心下忐忑,砰砰狂跳。

她不確定沐行之的問話是有意試探還是無意提及,畢竟對方的態度實在是太過隨意自然,但是這個時機卻又掌握得妙到毫巔——是一個她在極度緊張之後放鬆下來,幾乎沒有什麼防備心理的時刻。

簡直就像是特意等待心理防線薄弱的時候,突然誅心的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