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最開始的時候,蘇青鸞並沒有注意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畢竟來喝下水湯的大多數都是相對比較拮据,活計又比較辛苦,希望吃得實惠一些。

下水湯重口辛辣,十分下飯,就著對面席娘子的炊餅幾文錢一頓,這樣的飯食但凡追求一些口感和層次,都不會選擇。

大家忙著吃完了再去上工,性格也通常比較大而化之吵吵嚷嚷,很是有煙火氣的熱鬧。

所以偶爾出現一個文文靜靜,甚至有些侷促不安的年輕人就會顯得格外突兀。

一次兩次,人太多記不住,但是等到第三次第四次的時候,蘇青鸞便記住了這個年輕小哥。

他長得細眉細眼,頗有幾分清秀,看著不過十五六歲。身上倒是穿得滿是補丁,不過那補丁縫補得很仔細,連針腳都比尋常的人家平整幾分。

再加上這少年站在一群不修邊幅,左搖右晃的大老粗中間,腰板挺立,身形中正,更是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而且蘇青鸞在注意到這個人之後,總覺得他有點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今天這少年也帶了一個潔白素淨的白瓷碗過來盛放下水湯。

排隊來買下水的倒是時常有自備容器的,這倒是沒什麼值得說道,只不過如這少年拿著的白瓷碗一般潔淨到甚至有些精緻的容器,除了他別無二人。

這一次當這位少年再過來買下水湯的時候,蘇青鸞忍不住盯著他的臉打量的幾眼。

蘇青鸞很少對顧客產生什麼特別的興趣,所以她的動作立刻就引起了站在一旁的楊氏的注意。

“大丫怎的了,咋盯著人家臉上看?”楊氏在那少年和蘇青鸞兩人之間來回看來看去,有些好奇。

由於周圍聲音嘈雜,楊氏這一嗓子並沒有把聲音壓下去,瘦猴兒聽了原本想要湊趣,那揶揄的笑容都已經裂在臉上了,又想起之前“嘴賤一時爽,道歉火葬場”的情形,於是掩飾得乾咳一聲,又縮回去了。

蘇青鸞見瘦猴兒犯慫的樣子有些好笑,想要轉身跟那靦腆小哥道個歉,免得別人不好意思,結果視線一轉過去,發現那人竟然低著頭,不敢看她。

不過從側臉看過去,那樣子不太像是被調笑的不好意思,反而像是……心虛?害怕?

他心虛什麼?

前一陣差點被偷了銀子的蘇青鸞立刻心裡就是一陣緊張:難道這人也是個賊?

這麼想著,蘇青鸞的目光愈發犀利了起來,緊緊盯著那少年,眼睛一眨不眨。

這下子,那少年“心虛”的感覺更強烈了,甚至額角都微微滲出汗珠來了!

“阿爹抓住那人!”蘇青鸞揚聲道,“他不對勁!”

蘇青鸞這一嗓子,在場的人都靜了下來,彷彿是畫面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

蘇青鸞下意識先去看放在臺子下面的暗格裡面的銅錢串有沒有少,而蘇廣福雖然沒有把那個少年按在地上,卻也閃身攔在了他前面。

接下來那少年的反應卻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沒有落荒而逃,也沒有泛起反抗,竟然一邊喊冤,一邊“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蘇娘子,您可是莫要冤枉好人啊!”

蘇青鸞被他這麼一個“五體投地”嚇了一大跳,連忙跳開到一邊——開玩笑,她還活著呢!無緣無故就被這樣跪地磕頭,她可不想折壽。

她一個現代人,沒有那麼多古代階級地位的臭毛病。

但是在她想要把那個拼命跪地磕頭的小哥拉起來的時候,她想起來自己到底為什麼看著他如此眼熟了——因為之前她見了這人好幾次,這人基本上不是在躬身行禮,就是在跪地磕頭!

她連忙朝蘇廣福伸出手:“阿爹,沒事了,我想起來,我認得這人!他不是什麼心懷歹念的人!”

周圍的食客和蘇廣福兩口子聽到了蘇青鸞的話,倒是鬆了一口氣,有排在後面的人催促道:“誒呀這邊等著上工呢,既然不是遭賊了,您也動作利落點兒不是?”

楊氏連忙應和也一聲,先把跪在地上那小哥的一份下水湯盛放到他那白瓷碗裡面放在一旁防止一不小心磕碰了,然後再依次給後面的客人盛湯。

蘇青鸞則蹲在那小哥旁邊,拉住他又要往下磕頭的上半身,悄聲道:“你要是再磕頭,我就把你的身份嚷嚷出去了啊?”

那小哥聽了蘇青鸞的話,渾身一僵,但是終於停下磕頭了。只不過現在他的樣子實在是有些狼狽,原本清秀白淨的一張臉上沾滿了灰撲撲的塵土。尤其是前額,更是黑黢黢一塊,看上去像是剛從什麼煤灰堆裡面刨出來的。

蘇青鸞原本還只有六七分肯定,但是看到這少年的反應,六七分的推測立刻變成了十成十的肯定。

“我說……”蘇青鸞把這小哥拉起來走到背靜一些的角落,有些無語,“你不是謝小郎君府上的人麼?怎的買個下水湯就好像做賊一樣?”

按照她心目中的想象,謝子安那個中二少年的府中下人,走在外面和自己這樣的平頭百姓打交道,就算不是趾高氣昂,也是應該理直氣壯。正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不是沒有道理的。

結果眼前這位莫說是“理直氣壯”了,甚至都不能說是“心平氣和”,彷彿是做了什麼天大的虧心事一般。

那小哥果然是謝子安府上的小廝,見蘇青鸞道破他的身份,他自己反而輕鬆下來,隨即苦笑一聲:“蘇娘子有所不知,小的也不想每次來時都這般彷彿偷雞摸狗一般,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等等……蘇青鸞突然愣了愣:這位小廝的言外之意是……

“小哥您還不是第一次來了?!”

“可不是!”那小廝笑道,“若是算上這次,估摸著也要來了六七次了。”

這個可是大大出乎蘇青鸞的預料之外。

算起來她自從給謝子安做了一次黑椒鰈魚,之後又陸陸續續去府上做了兩三次甜食。

雖然謝子安十分龜毛,但架不住打上豐厚——沒辦法,他給的實在太多,蘇青鸞立刻向金錢勢力低頭。

可據他所知,雖然謝府下人的伙食肯定不是能同主人相比,但比起尋常百姓卻綽綽有餘,有必要特意來買稍有家底的百姓都看不上的下水來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