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染墨色時,獨孤謹終於回來了。

一下馬車第一件事,便是向人詢問謝絕走了沒。

“沒有,謝二小姐在府中等了整整一日,對了,主君,公子也回來了。”

獨孤謹點點頭,“都這個時辰了,是該回來了。”

管家抿嘴笑了笑,“不是,主君,公子午時不到就回來了。”

“嗯?”獨孤謹腳下一停,臉上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這麼說來,他是特地為了謝家的事趕回來的?”

管家說了聲,“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

獨孤謹撩開下襬,大步跨進門檻,面上掛著欣慰的笑,但沒多久,那笑意又很快撤去。

因為看到了謝絕。

謝絕聽到外邊兒的說話聲,特地出門來迎。

卻見太傅臉上笑意頓消,不由懸了懸心。

“謹姨。”

“進去說。”獨孤謹目光落在一如常色的獨孤曦微身上,“我兒奉茶。”

獨孤曦微依言下去烹茶了。

謝絕等了一日,心中早已按捺不住,連忙問道:“謹姨,陛下留你,可是為了我大姐的事?”

“是也不是。”獨孤謹任由下人伺候著脫下朝服,換了一身暗青色的長衫,方才慢慢說道:“陛下說一時手癢,留我與司農卿在宮中手談了幾局,一時沒有留意時辰。”

謝絕不是很信,眉頭皺了皺問:“怎麼偏偏是今日手癢?”

獨孤謹見騙不過她,語氣一變。

“你應該聽說了,你大姐在運糧路上遭遇埋伏,陛下留我二人下來,便是為了敲打和詢問,想要設法找出那丟失的軍糧。”

“那可是上京城最後能拿出的糧食了。”獨孤謹感嘆道。

謝絕思忖著,忍不住問了一句,“若是找不回丟失的軍糧,我大姐她……”

“罷黜官職,下獄量刑。”

謝絕一愣,這麼嚴重?難怪會把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謝大人氣暈了,這下可糟了啊。

獨孤謹繼續說道:“我今日之所以讓下人將你留在府中,也是怕你關心則亂,再添事端,你也不用去想什麼法子,這是謝紅的失職,她既身為運糧都尉,就必須要對金城守衛前線的十萬將士負責。”

“而你要做的,便是照顧好你母親,擔起家中主君的責任,別再出什麼岔子了。”

這話……未免太過冷血?

她在此處等了整整一日,可不是為了聽到不要多管閒事這幾個字。

謝絕難以置信的看著面前的人,這個人真的是往日笑意盈盈,處處維護她的謹姨嗎?又或許,這才是昔日帝師揭開面具下,真正的樣子。

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以一副怎樣的姿態走出了太傅府。

她想救謝紅,可那是二十萬石糧食啊,不是二十石……

……

謝絕剛走,一直沒有插上話的獨孤曦微終於能將腹中的疑惑問出口。

“母親何必嚇她?陛下既已知曉實情,想必也不會重罰謝家。”

獨孤謹低頭撇了撇茶盞裡的浮沫,抿了一口,舌尖緊著泛起一絲苦澀的味道,“是,可你有沒有想過,朝中何人會冒如此大的風險,寧願自己染上一身騷,也要陷謝家於泥淖?”

獨孤曦微目光閃爍,口邊答案呼之欲出,卻一再忍下。

知子莫若母,獨孤謹又怎會不知他在想什麼?

“率真隨性固然是好,但絡繹,總歸是要成為上京城獨當一面的女郎。”說到這兒,獨孤謹聲色果決,“否則,她又怎配成為你的妻主?”

“母親。”聞言,獨孤曦微囁嚅道:“您為何偏偏選中她?”

獨孤謹笑道:“因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今日上朝時,獨孤謹還聽一向沉默寡言的司農卿提起了謝絕。

說是她在太子舉辦的荷花宴上一鳴驚人,作出了一首極好的詩。

現下突然想起,獨孤謹便問起獨孤曦微,“聽說絡繹做了首詩,現下很受文人學子的喜愛,你知道這事麼?”

“是,此詩一出便力壓眾多詩作,一舉成為了月旦評的魁首,只是……”

“只是什麼?”

“孩兒今日還同謝絕說起此事,她似乎,對入仕一事,不感興趣。”

獨孤謹哈哈一笑,“不感興趣?怎麼可能呢?像她這個年紀的女郎,哪個不是摩拳擦掌,想方設法的躋身朝堂,妄想大展拳腳?”

獨孤曦微沒有辯解,今日觀謝絕的神情,並不像偽裝騙自己的話,而是發自內心的坦誠。

“依你看,她作的詩如何?”

他垂眸道:“只怕放眼整個上京城中,無人能出其右。”

獨孤謹停下手中的動作,“當真?”

謝絕這些年的浪蕩名聲,她一直有所耳聞,聽得多了,也難免會受流言愚弄。

獨孤曦微將他暗自抄下的詩句,呈上。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好,果然好詩!這後兩句尤為精妙!想不到謝絕竟有如此氣魄與胸襟!能作出這樣氣勢磅礴,瀟灑快意的詩作!”獨孤謹唸完仿若仍有不甘,“她還有別的詩作否?”

“孩兒暫時只抄錄了這一首,那日荷花宴散了後,我曾與郎中令家的芙蓉娘有過一面之談,聽她說,謝絕酒醉時,尤其喜愛自吟自唱,還曾吟過幾句,好像是‘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孩兒不知是不是全貌,只記得這些。”

獨孤謹聽完,激動地拍桌而起,“下次,我定要邀她痛飲三百杯!”

謝絕神情懨懨的回了府,好似霜打了的茄子般,將自己鎖進了房中,全然不知太傅府這邊母子二人正因為她作的詩討論得熱火朝天。

謝申夜半才醒。

謝絕來看她時,被謝申發現眼眶通紅,兩頰甚至隱有淚痕。

“你哭什麼?”謝申聲音嘶啞斥道,“即便你大姐死在了運送軍糧的路上,那也是她咎由自取,身為我謝家女郎,無論何時何地,萬不可露出怯懦之相!你明白嗎?”

謝絕深受觸動,眼淚更是滾滾落下。

“撲通”雙膝落地,重重俯身磕下。

“女兒……恨自己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