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嬸無意識地低了頭,輕聲說:“見著明輝了。”

去繡莊交貨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徐明輝出門之前也特意問過。

他們本來是打算辦完了事兒再找過去,誰知剛到繡莊就看到了等在那裡的徐明輝。

他是算著日子提前過去等的。

徐二嬸吸了吸氣,啞聲說:“明輝瞧著精神了不少,人也壯實了許多,他說當賬房雖是忙了些,可日子過得也算充實,吃喝用度也不曾有差錯,還算是……”

“那明輝他爹呢?”

老太太皺眉道:“好不容易進一次城,怎麼就只見了明輝?”

“明輝說,他爹暫時走不開,就沒見著。”

話是這麼說的,可去了的人見了徐明輝略顯為難的神情,心裡想的都是一回事兒。

徐二叔去城裡做賬房是被迫而為,心裡一絲情願也無。

這人行事素來無度,性子也狹隘跋扈,十有八九是記恨著家裡人攆他出門的怨氣,這才故意尋了藉口不露面。

所以不光是徐二嬸沒多問,就連原本打算去看一眼的老爺子都沒說話,只是叮囑了徐明輝幾句。

“糊塗!”

“明輝都能脫身,他爹怎麼就走不開了?!”

老太太驀地厲了嗓,不滿道:“你是不是心裡還存著怨,故意把他略過去的?!”

“你們怎麼能這樣?他是去掙錢給家中買米買油,養的都是你們這群廢物!他吃苦受罪販賣尊嚴,怎麼養了這樣一群不識好歹的白眼狼?!”

“如此狠得下心,我看你們真是……”

“祖母何必如此疾言厲色?”

桑枝夏見徐二嬸被斥無聲發抖,頓了頓微妙道:“祖母就是信不過我婆婆和兩位嬸嬸,也不該疑心同去的祖父和三叔。”

“更何況,明輝不是隨二叔在一處的嗎?明輝一貫懂事兒識禮,他怎麼會不多照顧自己的親生父親?”

明知隱患在何不去理會,伸手就從人堆中選了軟柿子出來狠捏。

老太太偏心糊塗一應俱全,唯獨這要捏就捏軟柿子的眼力勁兒倒是全乎。

桑枝夏心頭暗自慶幸,還好自己沒攤上這麼個不講理的婆婆,嗆得老太太青了臉轉頭就去揭鍋蓋。

“呦,這滷肉的火候瞧著是差不多了。”

“婆婆,你們要不先進屋把東西都放下,收拾好了出來準備吃飯?”

許文秀在言語所鑄的刀劍光影中不敢大喘氣,聞聲連忙拽著臉色不佳的徐二嬸站了起來:“對對對,咱們是該先去放東西。”

“這些都是繡莊給的材料,萬一弄髒可就要不著工錢了。”

徐三嬸也匆匆道:“走走走,先放東西。”

能隨意拿捏的幾個兒媳腳底抹油走了,老太太一口氣哽在嗓子眼裡橫豎不得勁兒,再看向桑枝夏時眼神直接化作了割肉的刀子。

“徐璈家的,你……”

“祖母。”

徐璈面不改色地接過桑枝夏手中的刀,淡聲說:“枝枝若有不是之處,我娘會教的,更何況她也沒說錯什麼,不是麼?”

“徐璈你……”

“我看你的病是好得差不多了?”

一直沉默著看老太太無差別發瘋的老爺子抬起眉角,看向老太太的眼神多了無痕的壓迫。

“既是好了,明日就隨我一道兒去地裡沃肥,也省得你在屋子裡躺出一肚子的邪火。”

“孩子們都很好,無緣無故你吵吵巴巴地做什麼?”

孤立無援言語無力,頭頂還壓了老爺子這麼一座挪不開的大山,老太太頭次感覺到什麼叫做無言的絕望,怒火一沖天靈蓋氣得摔門進了屋。

這下是真的要氣死了。

桑枝夏一言難盡地抿抿唇,轉頭看到徐璈舉著刀,在被滷水浸成焦糖色的豬頭肉上來回比畫,似是糾結下手的地方,努努嘴就說:“中間破成兩片,豎著切成薄片就行。”

“你把滷好的大腸也撈出來切一些,我去洗點兒打鍋子的菜。”

徐璈頭也不抬地應聲:“好。”

晚飯吃的是桑枝夏琢磨出來的滷肉鍋子。

其實滷好的肉當冷盤吃滋味更好,只是天兒冷溫度不配合,要是不在煮開的湯水裡熱著吃,切好上桌豬油都凝了沒法下嘴。

鍋底是用豬大骨特意熬了半日的濃白骨湯,煮開後濃郁的香氣散開,不等下肉就有了引人食指大動的香濃滋味。

新鮮切片的野豬肉,還有滷得軟爛又不失肉的韌勁兒的豬頭肉,入口肥嫩爽滑的大腸,下鍋一煮撈到碗裡,進了嘴就是滿嘴的噴香。

這樣冷的天,能圍著熱騰騰的火爐吃上暖呼呼的鍋子,就連一開始不太想嘗試的人都吃得滿眼驚喜,飯桌上除了老太太的臉色依舊鐵青難看,其餘大大小小的眾人都吃得心滿意足。

桑枝夏更喜歡鍋裡汆燙熟的土豆和白菜,搖頭婉拒了徐璈夾起的肉,徐璈筷子轉彎把肉放在了自己的碗裡。

他說:“祖父,我想跟您商量個事兒。”

正在埋頭努力吃肉的徐明陽打了個寒戰,警惕抬頭,看到的就是徐璈意味不明的淺笑。

“明陽和明煦他們還是孩子,大人能做的事兒不必負擔給他們,讓他們再這樣下去每日空玩只怕不是長久之計。”

徐明陽瞬間瞪大了眼。

老爺子深以為然地點頭:“你說得對,是我疏忽了。”

倘若徐家不出變故,徐明煦也差不多到了該啟蒙的年紀,徐明陽也該在學堂中苦讀。

可這麼長時間過去,人人忙於生計,倒是忽略了這幾個小的。

徐璈滿意道:“雖說徐家子嗣暫難入仕,可也不至於因眼前的困苦就讓他們都當了白丁,一時去不得學堂,在家中受教導也是一樣的。”

“祖父,您說呢?”

村裡其餘人家想送後輩子孫求個讀書識字的本事,那就只能是傾盡全家之力,將孩子託舉至學堂以求出路。

可他們家不用。

老爺子是兩朝元老,徐三叔是宣安年間正兒八經的解元出身,再不濟他娘和兩位嬸嬸也都是讀過書的,隨便一個出來也都是能寫一手好字賦幾句詩書的,在家教這幾個孩子足夠了。

老爺子眸光敏銳一閃,神色莫名地看著徐璈:“暫?”

抄家的聖旨說的是徐家子嗣永世不得入仕,可徐璈說的是暫難。

旁人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唯獨被老爺子眼神審視的徐璈無聲笑了。

他把事先打出來放溫了的骨湯端到桑枝夏的手邊,垂下眼平淡地說:“祖父,世事鉅變難察,可沒有什麼是真的永恆不變的,只是看怎麼打算罷了。”

“我覺得眼下的一切不會長久,您覺得呢?”

老爺子在長久的沉默後心情變得無比複雜,嘆了口氣才說:“我年紀大了,只怕也難合計到來日的長遠了。”

“不過你說的話有道理,的確是不能讓他們都成了目不識丁的閒人。”

他想了想,說:“正巧近來不忙,錦惜還小就暫時算了,從明日起,剩下三個小的就隨我讀書啟蒙吧,至於缺的筆墨紙硯,等下次進城的一次買回來,最近就先隨我聽學。”

在此之前,唯一一個能得老爺子親自教養的只有徐璈一人。

可他今日說的範圍卻連徐嫣然都包括了進去。

徐三嬸喜色上眉梢,趕緊拉著徐嫣然站起來說:“嫣然,還不快謝謝祖父?”

徐嫣然乖乖地福身說謝,徐明陽也苦著臉放下了碗。

“多謝祖父。”

徐璈意味不明地看他擰巴的小臉一眼,溫聲道:“那往後明陽和明煦每日卯時一刻就起吧,嫣然是姑娘家,只求強身健體即可,可以每日比他們稍晚一刻。”

徐二嬸愣了一下:“卯時一刻?”

天都還沒亮呢,起那麼早就開始讀書嗎?

徐璈看著徐明陽和徐明煦同時佈滿苦澀的小臉,笑得十分溫柔:“二嬸,習武是要早起的。”

“卯時一刻隨我早起習武,辰時吃過早飯也就能去隨祖父讀書了。”

反正人小也沒什麼正經事兒可做,再加上家中的文武老師都是齊備的,大把的時間不用來文武雙修留著做什麼?

讓他們閒下來,無時無刻地去纏著桑枝夏不放嗎?

那樣的話,桑枝夏哪兒挪得出時間搭理他?

徐明陽和徐明煦同時呆滯,就連徐嫣然的小嘴都在顫顫。

大哥居然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