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陳菁安意猶未盡地看著站起來的桑枝夏,眼裡寫滿了懇求:“嫂子,你啥時候打算搬來縣城裡住啊?”

不等桑枝夏回答,他就自顧自地說:“村裡往返縣城實在是太耽擱時間了,你乾脆直接搬來縣城裡住,這樣來鋪子裡也方便啊。”

“要不我這兩天就叫了人去幫你搬東西?早來我早安心啊!”

陳菁安一開始沒怎麼把徐璈說過的話當回事,可跟桑枝夏談了一下午後,整個人都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如果桑枝夏所說的預想可成,那西北這個被世人忽略了太久的地方,就大有可為。

野心勃勃在前,金山銀山在望。

陳菁安此時看桑枝夏的眼神,就跟瞧著神龕上三炷高香供起來的財神爺別無二致,實在是捨不得把這長了腿的財神爺放走。

桑枝夏哭笑不得地說:“搬來縣城?”

陳菁安使勁兒點頭。

“那可能不行。”

桑枝夏解釋說:“剛才說的這些關鍵都在地裡,縣城裡可沒什麼能用的地。”

縣城裡住著是方便,可地裡的事兒怎麼辦?

稻種的培育和產量,是決定農場能否建設成功的關鍵,這事兒除了她沒人能做。

而且她目前上手的時間還是太短,培育出的稻種現在性狀還極其不穩定。

這種事情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消耗時間去實驗去嘗試,直到可以培育出性狀相對穩定,抗病性和產量雙向皆優的稻種為止。

就算是真的到了那一日,也不可能久住在縣城中一勞永逸,她要做的事兒還挺多呢。

桑枝夏解釋了個大概,陳菁安滿臉遺憾。

“這麼說,嫂子暫時還是沒有出村的念頭?”

桑枝夏啞然失笑:“我出村做什麼?”

“我現在對做買賣的事兒本就一知半解,貿然來指手畫腳摻和也不好,城裡鋪子有你和徐明輝看著呢,我索性就先安心跟著學一段懂些皮毛了再說。”

桑枝夏知道自己的情況。

若說起地裡的收成糧食的品相,她可以說得頭頭是道,上了手也半點不懼。

可什麼都沒搞清楚就貿然操持一家糧莊,辦砸的可能比賺錢的可能更大。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專業的事兒應該交給更專業的人去做。

學習可以,託大不行。

陳菁安聽完低頭一笑,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我算是服了。”

也難怪徐家這倆眼高於頂的說起桑枝夏都是滿臉溫和,這樣的性子談吐,的確是值得。

陳菁安留人不住也不強求,只是趕在桑枝夏他們離開之前,把自己提前備下的兩本賬冊遞給了徐璈。

“嫂子,開店看店,少不得要先從中賬冊說起,這也是經商的底子。”

“這兩本有點兒意思,你先拿回去看,有暫時看不明白的地方可標註出來,往後半個月來一次店裡,我再慢慢跟你說。”

徐明輝把給家裡人帶的點心拎給徐璈,話卻是對著桑枝夏說的:“大嫂莫慌。”

“在家若是遇上不解之處,不妨去問問我娘。”

徐二嬸是正兒八經的大商戶之女,從小手頭上過的除了各種珍寶金銀,最多的就是各類賬本。

只要桑枝夏去開口問了,徐二嬸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桑枝夏點頭說好,下意識地仰頭看了徐璈一眼:“咱們走嗎?”

耽擱的時間太長了,再不走的話,回家的時辰就很晚了。

徐璈食指摩挲過她的手腕勾了一下,笑道:“走。”

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剩下所需的便是時間。

在此處久留也沒意思。

徐璈伸手去扶桑枝夏跨過門檻,兩人並肩走遠,徐璈還一直側頭在跟牽著的桑枝夏說什麼,側臉露出眉眼的弧度帶著說不出的柔和。

陳菁安眯眼看著直到人影再也看不見,歎為觀止地嘖了一聲,十分玩味:“若非親眼所見,這樣的場景只怕別人說了我也不敢相信。”

徐明輝屬實懶得理會他無用的感慨,一推擋在眼前的小桌站了起來:“我那邊還有事兒,處理好之前暫時就不過來了。”

“哦?”

陳菁安懶洋洋地掏了掏耳朵,慢聲說:“不需要幫忙麼?”

“不需要。”

徐明輝理了理衣襟,開口時語調帶著散不開的譏誚:“只是條在泥坑裡打滾的泥鰍,若因此誤以為自己就是真龍,那這條泥鰍當真是想錯太多了。”

“結果會讓他認清自己的。”

陳菁安嘖嘖兩聲沒多說,等徐明輝從後門走了,摸了摸下巴不由得嗤笑出聲。

他就說嘛,這種不屑萬物的藐視所有,讓人見了恨不得打爛他臉的高傲,才是徐明輝這人的真實面目。

至於桑枝夏在時,徐璈和徐明輝不約而同展現出的溫雅耐心,那就只能解釋為堂兄弟間的感人默契了。

如此也好。

陳菁安抓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轉了轉指尖的茶杯,笑色幽幽。

野獸利爪傷人也傷己。

徐璈和徐明輝都不是善類,個頂個的心黑手狠,從徐家落罪被流放至此,血肉模糊的胸腔時時磨礪的是駭人的尖刀,保不齊什麼時候就要失控瘋魔。

有了這麼一個人在,倒像是給發瘋的野獸上了一道自保的囚籠。

有桑枝夏,他一直擔心的事兒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桑枝夏全然不知自己在陳菁安的眼中意味著什麼,回到家後就陷入了老老少少的集體控訴。

深感悲傷。

許文秀泥人似的好性子,再大的事兒也只是低頭抹淚,難得跟人起一句半句的爭執,可聽完徐璈一字不落轉述的醫囑,罕見動了真怒。

“你說說這算是怎麼回事兒?早就說了不可輕忽不可大意,讓你好生記著大夫的話,好好養著,你這孩子怎麼就是聽不進去話呢?”

徐二嬸本就是潑辣性子,帶著嫂子弟妹跟繡莊掌櫃來往多了,挑起家中進項大梁以後,言辭越發犀利:“除了那些包戲子玩粉頭五毒俱全的混賬廢物,我就不曾聽人說過,這麼小的年歲能缺氣少血,弱得影響壽數的。”

“夏丫頭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徐三嬸說不出太犀利的,眉眼間攢出的也都是明顯的不悅:“就這還嘴硬說自己沒事兒,要不是老爺子壓著,只怕徐璈還拉扯不動不願意去看大夫抓藥呢。”

徐璈這回跟桑枝夏真不是一邊的。

他回到家將胡太醫的話重複了一遍,就抱著擇菜的筐子蹲坐在了旁邊,冷眼瞧著桑枝夏被唾沫淹沒。

他自己說的實在不管用,借了旁人之口甚至還覺得數落輕了。

邊上的幾小隻聽不懂多的,可從大人嚴肅的神色便可察覺出端倪,整整齊齊地站在邊上,看著桑枝夏的眼神也都寫滿了不贊同。

徐明陽心直口快:“大嫂,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能不聽話呢?”

剩下三小隻附和點頭。

徐嫣然語重心長:“大嫂,你要聽話。”

徐錦惜人小心軟,看到桑枝夏耷拉著腦袋不吭聲,啪嗒啪嗒跑過去抱住她的胳膊,晃了晃軟乎乎地說:“嫂嫂不怕哇,二哥給我們買糖了,我把糖都給你留著,吃藥的時候吃!”

徐明煦也捂著自己的小糖袋子衝了過去,徐嫣然緊隨其後。

徐明陽摸了摸自己只剩下一點點糖渣子的荷包,滿臉遺憾。

都怪他要帶領的小娃娃太多了。

一兜子糖塊,到手分出去他自己都只吃了一塊兒,這把殷勤屬實是有心無力!

桑枝夏本來是心虛加鬱悶,被這幾個小的一圍,忍不住樂出了聲兒,突然又生出了為自己辯解幾句的底氣。

她清了清嗓子說:“其實吧,我也沒……”

“還敢犟嘴?”

沉默了全程的老爺子意味不明地看著桑枝夏,桑枝夏眸子一閃心虛低頭:“祖父,我不犟了。”

“我錯了,真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