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也沒關門,只是靜靜地看著早已被磋磨得沒了人形的老太太,口吻淡淡:“大夫說你病了,為何不肯喝藥?”

老太太驚疑不定地看向早已涼透的藥碗,艱難穩住心神擠出一句:“我沒病。”

“不用喝藥!”

“沒病?”

老爺子意味不明地呵了一聲,順著老太太驚恐的視線看向床頭的藥碗:“當真沒病?”

老太太尖聲道:“沒有!”

“我什麼事兒都沒有!我只是受了些驚嚇,我只要休息一會兒就沒事兒了……沒錯……我休息一會兒就沒事兒了……”

老爺子聞言仿若是聽到了什麼滑稽的笑話,頓了下失笑出聲。

“也是,大夫說的話有時的確是做不得準,究竟是身病還是心病,也確實是沒人會比自己更為清楚。”

“你若說自己不曾生病,那大約也就是真的沒病,對嗎?”

老太太死死地摳著掌心不敢去看老爺子的臉色,老爺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宛如驚了魂的惡鬼一般的人,眼底嘲色漸濃。

“雖是不曾生病,可暈死在外到底不是件體面的事兒,也容易招惹是非笑話。”

“好生在家歇著吧,這偌大的堂屋可是家中目前最好的住處,你一人靜心養著無人打攪,想來也很快便能病癒了。”

“你可千萬記得好生養著,別再出差錯了,也別辜負了孩子們待你的孝心。”

老太太倉皇又驚恐地反覆囁嚅乾涸開裂的嘴唇說不出話,老爺子卻徹底失了聽她言語的耐性。

眼睜睜地看著老爺子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老太太雙目赤紅神經質地撕咬住了自己的手腕,魔怔似的直著眼睛喃喃:“我沒病……我根本就沒病……”

“我不可能給你們害我的機會……誰都別想害我……”

“你們送來的藥都是有毒的……”

“我不喝……你們都是想毒死我……全都是想毒死我……”

嘩啦一聲脆響,老太太掙扎出最後一絲力氣將藥碗砸碎在地上。

聽到動靜的徐三叔愁眉苦臉地出來,探頭往堂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嘆氣說:“父親,母親這……”

“明日再去請個大夫來瞧瞧,你每日挪出點兒空閒來把藥送進去,吃不吃在她,別的不必多管。”

徐三叔聽完頭疼地抓了抓後腦勺,發愁道:“我娘這性情是越發古怪了,要不我明日先進城去把我二哥叫回來?”

老太太打心眼裡覺得,他是個沒出息,且胳膊肘往外拐的糊塗羔子。

自打徐二叔進城做了賬房,老太太瞧著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橫豎都是挑刺的理兒。

他勸的話不見得管用。

徐二叔說的保不齊能行。

老爺子揹著他嗤聲一笑,緩緩道:“把大夫請來了可去瞧瞧,實話跟你二哥說便可,回不回隨他。”

徐三叔擰巴著臉嗯了一聲。

老爺子望著無邊的夜色,眼底漸添沉沉。

鈍刀子磨肉太久,有人心裡那根緊繃的弦也磨得差不多了。

等家中近來該忙的事兒都忙過,也許就是時候了。

次日一早徐三叔忍痛暫時拋下了釀酒坊裡的活兒,一大早就趕著去了縣城。

為了省時間,他還是騎了徐璈牽回來的馬去的,一路匆匆。

起了個大早要去地裡的村民見了,滿臉唏噓。

“這是趕著給家裡老太太請大夫去了吧?聽說昨兒個還鬧起來了?”

吳家嫂子苦笑道:“嬸兒你可快別說了,昨兒個徐家老太太是被我家長貴趕的騾車驚著的,當場就暈過去了。”

“徐家人性子善,送了老太太回去也只是忙著請大夫抓藥,半句重話都沒對著長貴說,回去後家裡二老知道了,愧得一宿沒閤眼,只等著今日趕著去徐家看看呢。”

邊上有昨日見著的人撇嘴道:“哎呀,你何苦急著把事兒往自家身上攬?”

“昨天說是衝撞驚著了,實際上你家長貴趕的騾車跟徐家老太太還隔著老遠呢,壓根就不是那麼回事兒。”

“話說回來,徐家這個老太太是古怪,家裡兒孫個頂個地爭氣孝順,見她病倒了幾個兒媳輪著在床前端茶遞水的伺候,生怕有一絲的不周到。可這老太太瞧著倒像是半點都不領情,聽說在家裡動輒就是摔摔打打的發脾氣,衝著誰都沒個好臉。”

吳嫂子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嘀咕:“豈止是摔摔打打?”

“昨天我跟著長貴去徐家賠不是,老太太當場就差點把藥碗摔徐璈他娘臉上了,要不是徐家老爺子去了,還不知該怎麼收場。”

有人聽了暗暗咂舌:“徐璈他娘泥人一樣的軟和性子,徐家妯娌幾個待人也都和氣得很,咋就攤上這麼個蠻橫的老婆婆?”

“可說呢,徐家老太太一直都不跟村裡誰來往,瞅誰都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樣子,到了家只能是更刁難人的,也是難為徐家這些紮了堆的好性子去圍著伺候……”

……

關於徐家老太太的古怪性子在村裡不動聲色地傳開,緊接著徐家一日一換請來的大夫更是證實了村民口中的言論。

這日來的大夫是個火爆脾氣,黑著臉還不等出了徐家的大門就惱道:“不可理喻!”

“你家兒子和孫兒趕了八十里路把我請來,不是受你這口疑神疑鬼的閒氣的!”

“老夫行醫半輩子從未被人質疑,到你嘴裡倒成了殺人害命的庸醫了?你病得都只剩下這半口氣吊著了,你以為距閻王殿還有多遠?!”

“你這樣不知好歹的人,縱是……”

“大夫。”

徐璈滿是歉意的把說好的診金奉上,苦笑道:“老太太病中難受,說話難免不中聽了些,勞你多寬待幾分別出惡言計較。”

大夫憋了一肚子的火實在找不到地方撒,見了徐家全是愧色的一張張臉,頭疼擺手:“罷了。”

“我跟一個將死之人計較什麼?”

他推開徐璈的手,皺眉道:“病沒看成,這診金我不能收。”

“你若是覺得過意不去,不妨幫我找個代步的車送我回去。”

徐璈痛快應下了,徐三叔滿臉賠笑,把被老太太得罪了個徹底的大夫送到了村口。

送走了大夫,叔侄倆對視一眼,清晰在對方眼中看到的都是無計可施的臉。

徐三叔暴躁的搓了搓臉,鬱悶道:“你二叔那邊我已經去叫了三次了,頭兩次還願意見我,可我一提回家的事兒,他立馬就跳腳跟我急,愣是一點兒回來的意思都有不起!”

老爺子之前病重徐二叔不回來。

現在老太太病得起不來身了,這人還是不回!

徐三叔本來對自己這個同母哥哥的意見就不小,連著出了這麼兩遭事兒,更是恨不得提刀去找人對砍拼命。

“這個不知孝悌的黑心肝玩意兒!我看他是在縣城裡被明輝照顧得過於周全了,肥腸滿肚的現在除了吃喝,什麼都惦記不上了!”

這樣的話徐三叔能說,徐璈卻只能是聽。

等徐三叔一路罵罵咧咧地去了釀酒坊,徐璈垂下眼睫斂去了眼底種種。

他儘管是什麼都知道幾分,也僅限於知道。

不管是老太太還是徐二叔,老爺子都不可能會讓他和徐明輝插手半分。

當時老爺子對他們把此事說透,也只不過是為避免日後會被有心人拿捏住此處做手腳,讓他們彼此起了戒備和疑心,除此外並不指望他們可做什麼。

徐璈也說不清老太太這病有無人為的痕跡。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

老太太大約是無緣再見西北的初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