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龍四年,正月。

潞州刺史大牢。

淒厲的慘叫聲自審訊室內傳出,瞬間讓附近牢房裡喊冤的囚犯閉住了嘴,便是來往的獄卒,都不由縮了縮脖子。

他們悄悄向閉門的審訊室看去,一個瘦削的獄卒忍不住低聲道:“秦衡已經被折磨兩天兩夜了,再這樣折磨下去,我擔心秦衡會直接被折磨死。”

“噓!”

一旁的獄卒連忙捂住了同僚的嘴,小聲道:“你找死啊!吐蕃使臣死於我潞州,這可是關乎兩國邦交天大的事,根本不是我們能摻和的!”

“更別說秦衡一直不開口,高將軍煩躁的不行,都有好幾個倒黴蛋被遷怒了,你這話要是被他聽到,小心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瘦獄卒聞言,想起高將軍的狠厲手段,臉色不由一變,他連忙重重點頭:“你說的對——”

嘎吱——

話音未落,慘叫聲戛然而止,旋即緊閉的房門突然被開啟,有喊聲從裡面傳出:“郎中!秦衡沒氣了,快救他!他還不能死!”

“來……來了。”

守在門口,揹著藥箱瑟瑟發抖的三個郎中快步跑了進去。

而隨著他們慌張進入,一道身影,從中大步走出。

他年約二十五六,面白無鬚,體格高大魁梧,即便身著青色長袍,也難以掩蓋全身硬實的肌肉,整個人的氣質冷峻中又夾雜著陰柔,給人一種彷彿同時面對毒蛇與老虎的錯覺,讓人下意識心底生畏。

此時他眉頭緊鎖,正臉色難看的向他們走來。

這讓瘦獄卒心底瞬間哆嗦了起來,以為自己剛剛的話被高力士聽到了。

“完了,完了。”

他連忙低下頭,就要慌張認錯,可他話還未落,卻見高力士迅速叉手,率先開口:“三郎!”

三郎?

兩個獄卒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回頭看去。

就見一個樣貌俊秀,身披紫袍,渾身上下充滿著貴氣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來到了他們身後。

他們面色一變,連忙行禮:“臨淄王!”

李隆基抬了抬手,示意獄卒離去,旋即看向眉頭緊鎖的高力士,聲音溫和道:“如何?”

高力士嘆息一聲,低頭自責:“讓三郎失望了,我已用盡全部手段,所有酷刑皆用了一遍,可他硬是一個字也不說,我沒法撬開他的嘴。”

臨淄王李隆基眉頭不由皺了一下,但並未責怪高力士辦事不力,語氣仍舊溫和:“高將軍兩個日夜未曾閤眼,你之辛苦與努力本王皆看在眼裡,豈會怪你。”

高力士更加自責:“已經兩天了……吐蕃使臣只給我們三天時間,若無法找出殺害吐蕃都護的真兇,不僅朝廷會責備三郎,更會使得金城公主與吐蕃贊普的婚事出現波折,原本的親事說不得就會演變成兩國的戰禍……我們已經沒時間了。”

李隆基眉頭皺的更深,三年前因朝堂動盪,他被迫來到潞州擔任別駕,眼看有機會重返長安了,誰知在這個關鍵時刻,竟然發生瞭如此大的亂子。

吐蕃向大唐請求和親,李顯命金城公主下嫁,在出嫁前夕,吐蕃使臣為顯示誠意,在金城公主去往祖地祭拜先祖時,主動提出陪同。返程時借宿潞州,本來只是住一晚的事,可誰知……當晚就發生了意外。

吐蕃都護慘死!

一下子,就讓原本和煦的氛圍瞬間充滿肅殺。

若無法找出真兇,給吐蕃一個滿意的交代,不僅兩國的和親會遭遇波折,更可能導致更大的禍患……可查案哪是一件容易的事?

更別說,剛開始調查就發生了意外。

輔佐他查案的潞州司法參軍秦衡,竟然就是兇手的同謀!

秦衡在調查時,從死者身上不知找到了什麼東西,毫無徵兆的塞進了嘴裡,嚼吧嚼吧竟然給直接吞了!

這讓李隆基知道秦衡問題的同時,關鍵證據也被秦衡給毀了。

使得現在,秦衡是他唯一能找到破案的人證,可審了兩天,愣是一個字都沒問出來,讓他毫無收穫。

想到這些,便是平日裡冷靜沉穩的李隆基,也不免內心煩躁。

治國安邦他在行,可查案……他真的不擅長。

“還有一日,莫要灰心。”

李隆基心中再是煩躁,表面上也沒有絲毫表現,給人一種極強的鎮定感,他沉穩道:“繼續查,若最終還是沒有收穫……”

燭火搖曳,將他的臉龐映得陰晴難辨,他沉默片刻,做出決定:“就將他交出去吧。”

高力士聞言,神色頓時晦暗了幾分,他明白李隆基的意思,在找不到真兇的情況下,為了安撫吐蕃,只能將秦衡當成真兇交出去,即便所有人都知道,秦衡最多也就是個幫兇,不可能是真兇……

但他們沒有辦法。

而且這樣做,吐蕃未必會滿意接受,朝廷也肯定會有人藉此攻訐三郎……一旦他日有人查明真相,有足夠證據證明秦衡不是真兇,三郎這個案件負責人,必會被責罰。

這無異於留了極大的後患。

可還是那句話,他們沒有辦法,吐蕃與大唐的兩國邦交,絕不能在這裡出現意外,這個責任更大!

李隆基給出託底決斷,就是以小傷換大傷。

思於此,高力士不由氣惱憤恨:“這秦衡平日裡無甚本事,平平無奇,怎地這個時候骨頭竟如此硬?若是因他害了三郎回長安的機會,害的大唐與吐蕃再起戰火,他死萬遍也不足惜!”

李隆基只是搖頭,他不喜說無用之話,現在只想趕緊找到案子的突破口。

可是,他就如同處在深冬暴雪的夜幕下,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殿下,秦衡醒了!”

這時,審訊室內的侍衛跑出稟報。

李隆基深吸一口氣,道:“走,我陪你繼續審問。”

…………

秦衡睜開雙眼,所見到的是這樣一幅景象……

四周是石頭堆砌的牆壁,牆壁上掛滿了血跡斑斑的刑具,他的前方是一個火盆,火盆裡的炭火劈啪作響,幾塊烙鐵燒得通紅,兩側各站著一個披著甲冑腰懸大刀的男子,他們雙目怒瞪自己,神情冰冷。

而他自己……則被綁在柱子上,全身佈滿傷口,痛入骨髓,幾個不知道是不是郎中的人,正戰戰兢兢的為自己塗抹藥物,彷彿生怕自己死過去。

“這是……穿越了?”

他是刑警隊勘驗組的一個組長,剛為了一個案子熬了幾個通宵,身體實在受不住就小憩了一下,誰知一睜開眼睛,就穿越了。

這時,他的大腦忽然多了一些畫面。

……燭火跳動的房間內,一張紙條被開啟,兩行字映入眼簾:汝之姊妹仍存,聽吾之令,保其無虞……

……牌位前,他靜默而跪,許久之後,似是做出某種決定,決絕起身……

……一具全身是血的屍首前,他蹲下身,忽然從屍首的衣袍內抓出一粒紅丸,塞進了嘴裡……

……染血的鞭子抽到身上,皮開肉綻,對面高大的青衣男子厲聲詢問:還不招……

這些畫面並不完整,有如一塊塊碎片,無法拼湊出完整的畫面,但也讓秦衡根據這有限的畫面,瞭解了自己的處境。

自己攤上大事了!

兩國邦交,和親大事,真兇同謀……

這罪過和謀逆相比,也不差啥了,死罪絕對跑不了!

如果原身真的罪大惡極也就罷了,可剛剛出現的畫面,原身做這些,似乎是被人威脅……真兇綁架了原身的姊妹?

若是這樣,那就不同了。

他前世最不喜歡的案子型別,就是脅迫犯案。

最痛恨的犯人,就是那種自己作惡不夠,還喜歡透過脅迫,強迫他人拿起屠刀,將他人拉下深淵的雜碎!

對這種人,他很希望法官能判出“死刑,反覆執行”的決定,但可惜,他的匿名建議,法院並未採納。

而現在,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穿越過來遇到的第一件案子,就在自己的紅線上蹦躂,甚至那個被脅迫作案的人,還成為了他!

這他真的忍不了!

而且,他還想到了另一件事。

原身那般聽從兇手的吩咐,在眾目睽睽之下幫真兇銷燬證物,被抓後又一個字也不說,活活被折磨死……真的能救下他的姊妹嗎?

秦衡在前世經常被同事們戲稱“幸虧做的是刑警,要不然就是社會的災難”,因他擅長物證蒐集,崇尚以證據為基礎的邏輯推理與心理換位,所以他經常會根據掌握的線索,代入兇手的身份,來推測兇手的想法……

而往往,因他智商更高,經驗更豐富,所以推測出來的東西比兇手做出的更加恐怖,甚至於抓住兇手後,向兇手說出他換位後的推導,兇手都會用驚恐的神色看著他,說他簡直就是個魔鬼。

故此,習慣原因,讓他剛剛下意識代入到了兇手的身份。

結果,他心頭一震!

對兇手來說,原身姊妹活著的意義,就是脅迫原身。

那原身死了呢?

其姊妹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嗎?

若他是真兇,絕對會在知道原身死去的第一時間,除掉其姊妹,只有這樣,才不會留下後患。

所以原身按照真兇說的去做,被折磨致死也一個字不說……看似是救人,實則在害人。

還有……他梳理記憶畫面時,還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並沒有從原身的記憶畫面裡,發現任何指向真兇的內容,原身與真兇唯一接觸的地方,就是那張紙條,除此之外,原身對真兇的一切都毫無所知!

便是那吞入口中的紅丸,他都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也就是說,即便原身想出賣真兇,也根本做不到!

原身根本就威脅不到真兇!

既如此,真兇為何還要威脅原身,不能吐露半個字?

有些奇怪啊……

代入真兇身份,順著真兇的邏輯推理……真兇絕不會做無意義的事,他絕對有著一套自己的邏輯,絕對有自己的目的……

但他對真兇瞭解太少,沒法徹底代入真兇的心境,不過……他可以反向推導。

以原身這樣做會造成的結果反推,一樣能知曉真兇的目的。

“難道……”

秦衡眼眸忽然眯了起來,眸中倒映著跳動的火焰。

“會是這樣?”

“若真的是這樣,那原身……看來完全被真兇給矇蔽了啊!”

秦衡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真兇的目的,恐怕不僅是為了銷燬紅丸,更是為了……原身!

原身的罪,本來就已經沒什麼生機了。

而原身什麼都不說,只會更加激怒查案之人,他會被折磨,被用刑,被憤怒對待,結果就是……連爭取寬大處理的機會也沒有了,只能在生不如死中,死無葬身之地!

真兇要殺的,不僅是死者,還有原身!!!

甚至,對原身的恨意更大,畢竟他不僅想讓原身去死,還要讓原身閉口不言,死之前一直受著折磨!

一箭雙鵰!

真正的目的,完全隱藏在了另一個目的之中!

秦衡雖不知道真兇是誰,但只從這一點,他就能判斷出……此案的真兇,狡猾至極,絕對是一個高智商罪犯!

“真是夠狠的啊,原身究竟得罪了一個怎樣恐怖的敵人?”

而現在,換成自己直面這個敵人了……

秦衡深吸一口氣,兇手是他最不喜歡的型別,自身又被兇手給肆意算計,還有一個人質,自己不喜的東西簡直疊滿了……他若讓真兇給得逞了,死了都沒臉去見前世的兄弟們。

他得脫罪!

不僅要脫罪,還要揪出這個脅迫他人犯案的陰險狡詐的傢伙!

但要如何脫罪,如何破局?

眼下,他已經被認定是真兇的幫兇,且還是嘴硬兩天也不開口的窮兇極惡之人,他說自己是被威脅的,誰會信?

更別說,他根本就不知道真兇的任何情況,就算想招供也做不到。

這要如何脫罪?

正沉思間——

嘎吱——

緊閉的房門突然被開啟。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直接走來。

“秦衡,你還不招!?”

高力士看到秦衡的一瞬間,心頭火就起來了,迅速厲聲大喝。

秦衡聞聲,下意識抬起頭看向兩人。

而當他視線落在貴氣逼人的李隆基身上時,他不知想到了什麼,雙眼忽然眯起。

“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