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崔家,崔雁撲在崔信娘懷裡,又是哭了一場。

“若是阿孃肯幫我,又怎麼會讓崔嫵捷足先登。”一想到崔嫵的作為,崔雁壓抑不住哭聲。

崔信娘臥在床上,低聲安慰女兒。

因為丁婆子的死,崔信娘連月裡精神頭都不好,乾瘦的臉上顴骨更見高聳,唇薄得如同一片竹葉,沒有半分開懷喜慶。

原本只是人死了,又死在外頭,給點銀子打發掉,這件事也就過去了,可崔信娘第二日醒來,枕邊就擺了一根血淋淋的斷指。

她的尖叫聲震落了院子裡梧桐樹的葉子。

崔信娘認得這根手指頭,大拇指上有一道疤,是幼時丁婆子給她削梨留下的。

官人劉選也嚇了一大跳,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喊下人趕緊進來收拾,又派人徹查裡外。

可惜一無所獲。

丁婆子有十根手指,就生生擺了十日,一日比一日腐臭潰爛,衝擊著她的三魂七魄。

崔信娘被折磨多日,精神越發不濟。

她想不明白這件事,也尋不到線索,好像那些手指是平白出現的,就跟撞鬼一樣。

揪不到人,崔信娘也不敢把事情往外傳。

聽著女兒哭訴,她眼底疲憊更深:“阿孃如何知道崔嫵會嫁進謝家呢。”

謝宥不但是宰輔之子,更是自出生起就和皇帝攀上了關係的心腹近臣,崔信娘甚至不覺得崔雁能嫁入謝家。

可偏偏就是崔嫵捷足先登了。

崔雁仰頭哭得氣斷:“明明是我先喜歡的,就晚了一點,就這麼一點……”

她大爹爹是太師,論出身,論修養,都勝過二房的崔嫵十分,他們二房是幾年前才從杭州府回了季梁京都,根本未散去一身土氣,憑什麼讓謝家看上?

可她還沒反應過來,謝宥突然就成了她的妹夫,要娶二房那個什麼也不是崔嫵!

她永遠記得謝家提親那日,庭中堆滿了聘禮,滿目如火的紅色,崔嫵站在崔珌身後,看向她時那個挑釁的眼神。

崔雁揪著崔信孃的袖子,唇都要咬破了:“阿孃!崔嫵就是討厭我,她是故意嫁給謝宥的!”

“她能嫁那是她的本事,不過謝家能讓她踏進門,咱們從前還是太保守了。”

早知道謝家不忌諱低娶,她就將女兒先一步推上去了。

“現在也還來得及,”崔雁眼下還掛著淚,神色卻有幾分得意,“崔嫵在謝家很快就沒法立足了。”

“嗯?”

崔雁立刻將王氏偷人,崔嫵要上堂作證的事說了出來。

崔信娘不是傻子:“崔嫵巴著謝宥才是要緊事,她怎麼會想不開去偷人呢,這事不好取信。”

“阿孃你忘了,她不是生不出來嗎,謝家大夫人把通房都撥到她園子裡去了,她會不會是著急……”

崔信娘心念一動,是啊,崔嫵若是生不出來,鋌而走險想去借種呢?

畢竟從崔嫵成親那日起,崔信娘就動了手腳。

崔信娘年輕時是家中獨女,連夫婿都是入贅,對她事事聽從,是以性子比別的女子多幾分剛強,養出的女兒也一樣心高氣傲。

當初雁兒非要嫁謝宥,甚至揚言要投湖,崔信娘當然只能幫她辦。

可勸謝家換親顯然晚了,只能走填房這一條路子,那崔嫵就必須得死。

不過這才一年,崔嫵會這麼急迫嗎?

崔信娘道:“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你都當是假的,咱們不但不能落井下石,還得幫著崔嫵。”

“為什麼!”崔雁揚起的眉毛把眼睛吊起。

“她到底姓崔,不管怎麼樣,都絕不能因為偷人這種醜事被謝家休棄,到時候牽連你的名聲,那填房的人選定然不會再從崔家考慮。”

聞言,崔雁只能負氣答應。

可她還是不甘心:“阿孃,那個崔嫵就是故意的,我們跟她有什麼冤仇,她故意氣我!”

分明崔嫵還不知道自己不能有孕,憑什麼這麼恨她們?

“我的兒,別擔心太多,二房是一輩子都起不來了,”崔信娘撫摸著崔雁的腦袋,“你想要的,阿孃都會幫你拿到手裡,咱們慢慢來。”

就像當初,她殺了那個賤人,把劉選攥在手裡一樣。

說曹操曹操到,屋外聽得丫鬟喚了一聲“主君”,匆匆腳步即到了門口。

劉選腦門上還掛著汗,一進屋就喊:“信娘!”

崔信娘嗔怪道:“急什麼,跟後頭有人攆似的,雁兒在這兒呢。”

“阿爹。”崔雁從阿孃的懷裡起來,擦了擦眼淚。

“喲,孩子,怎麼哭了?”劉選面色嚴肅起來。

“女兒沒事,就是風迷了眼睛。”崔雁起身,藉口回自己屋裡去了。

“看你,教女兒見了笑話。”崔信娘其實喜歡劉選著緊自己的樣子,嘴上卻不饒人。

“女兒哪裡會笑話我們,”他嘿嘿笑了兩聲,坐在崔信娘床畔,將一枚平安符塞到她手裡,“墊在枕頭下面,安神。”

“這是哪來的?”

“是去景德寺求的,”劉選捻了捻鬍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問了同僚,他們都說這個寺廟靈驗,見慧法師足足唸了三個月的經文,我去雲夢之前求,一回來就趕快去取了。”

“我說你怎麼大半夜地不回來,”崔信娘知道景德寺,能讓法師念上三個月的經文,足見劉選費心之處。

她面上泛起紅暈,偎到官人懷裡,聲音都嬌羞了幾分,“你怎麼還信這個啊。”

劉選嘆了口氣,目光越過窗戶,柔聲道:“只要能讓你睡好些,我什麼都願意去做。”

“甜嘴蜜舌的……”

但崔信娘就是吃這套。

成親這麼多年,劉選從未跟她紅過臉,雖然仕途沒甚指望,但對她是千般萬般好,相貌又俊朗不凡,就算上了年紀,依舊是位風度翩翩的美髯公,比外頭那些一到中年就大腹便便,謝頂缺牙的官吏順眼多了。

且這個年歲的夫妻,多的是早已相看兩厭,只有他們,仍舊恩愛如初,一切都沒有變過。

“女兒到這個年歲,也該相看了,二侄女比她都小些,都已經嫁人一年……”劉選有些語重心長。

崔信娘打斷了他,展現出治家以來一貫的專橫獨斷:“她的親事我心裡自有主張,你不用過問了。”

“你,唉……”

劉選在媳婦面前軟弱不敢多言,其實他不問也知道,一大早把鮮魚巴巴往謝府送去,不就是衝著謝宥去的嘛。

季梁河碼頭邊

幾場暴雨之後,河水上漲,東風借力,河上白帆如翼,船槳翔舞,往來船隻擠滿了河面,排頭的船上,貨物堆積如山,吃水線都快到船舷了。

河上苦役如同螞蟻一般,踩著搭在碼頭和貨船之間的木板往來搬貨,絡繹不絕,一身白衣步出船艙,和船家結了銀子,沿著落客的木板登上了岸。

畫箱被人群撞得顛來倒去,徐度香抓緊揹帶,袖口上常年沾著洗不乾淨的丹砂、雌黃、雀青之色。

他仰頭環顧碼頭,斗笠之下,是比大靖朝山水更為明麗的眉目。

十里長街市井連,水煙漠漠多棹聲,這就是世上最繁華富貴之地,今日終於得見。

旁邊腳店蒸籠剛掀,冒出一大團熱乎乎的蒸汽,唬得徐度香往後退,戴青花布巾的大娘從斗笠下瞧見那張鮮嫩出眾的臉,熱情地招呼著:

“官人,快來嚐嚐妾的炊餅,用得今春新面,早起親手擀的,不好吃不要錢!”

徐度香低頭避讓。

“官人別走啊,您先嚐嘗嘛。”大娘見他是獨自一人下船,起了戲弄的心思,搭上手來,“要是沒地方落腳,上妾家裡住去啊!”

“不必,不必……”

他緊步往前走,袖子反被扯開了線,顧不得理論,頭也不敢回,像是什麼要被強搶的良家一樣,引起周遭一陣鬨笑。

“李婆,人家不吃你這套!”

“還今春的新面,今春的面哪裡就讓你買著了。”

“……”

徐度香直走出二里地,把鬨笑拋在腦後,才在張家縷肉店前站定。

他先跟店家要了水漱口淨面,將一路撞亂的儀容整理過了,才走進食店。

正是午飯的時辰,店裡生意火熱,早就人滿為患。

徐度香本想換一家食店,卻被熱情的店小二拉住。

“官人吃點什麼?咱們店裡最出名的就是茭白鮓、酒蒸羊、炒雞蕈……就是正店裡釀的好酒都有。”店小二給他騰出了個位置,擦拭著桌案的間隙,嘴比知了猴振翅還快。

“一碗胡餅、一碟煎白腸。”徐度香只得入座,順帶打發掉湊上來幫閒跑腿的。

“好咧!”店小二高應一聲,動作靈巧地擠進了後廚去。

上菜之前,就有貨郎鑽進來,問徐度香要不要花啊粉啊,見徐度香身旁擺著畫箱,還把顏料拿出來讓他瞧,連賣唱女甚至妓女都上來搭話,徐度香煩不勝煩。

這季梁城裡,處處都是生意。

“去去去,這兒沒你們的生意。”上菜的店小二把人都打發走了。

徐度香也算得了清淨,嘴裡嚼著胡餅,看著季梁河上點點白帆,思緒走遠。

季梁河兩岸人流如織,天下財貨十之五六、帝國的繁華綺麗鹹集於此,京城居,大不易,他能在這兒站穩腳跟嗎?又能找到嫵兒嗎?

那一抹倩影又在心頭晃過,餓了大半日的胃口頓覺索然。

當初崔嫵一去不回,沒留半句話,這些年為了找她,徐度香走遍了大江南北,一邊賣畫一邊打聽,卻始終不得音信,後來還是在西北邊陲見到了一位武將,他說季梁可能有訊息。

正發著呆,肩頭就被人拍了一下。

“這位官人,那邊貴人相請。”

徐度香回頭一看,是一個戴幞頭,穿著窄袖袍的壯漢,身著蒲鞋,一看就是給富貴人家趕車的豪奴。

“請我?”徐度香指自己。

周卯點頭:“是。”

他初到季梁,人生地不熟,怎麼會有人找他,莫不是作局行騙?

徐度香思及此,正色道:“既然相見,還請貴人自己出來相見吧。”

“娘子說,杭州故人,不便在外露面。”

杭州故人……嫵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