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晉江文學城首發

這輕軟清脆的喚聲,叫裴璉明顯怔了一下。

待看清楚那張紅白脂粉斑駁一團的小臉,他濃眉擰起。

怎麼糊成個花貓臉?

好怪。

再看一眼。

臉雖花了,但那雙亮晶晶的眼眸,的確是那日在馬車裡偷看他的那一雙。

還是謝家二娘子謝明嫿,並未換人。

“太子哥哥,你……你怎麼這樣看著我?”

明嫿奇怪,尤其左右宮人看她的眼神也都透著愕然,頓時叫她更不自在了。

“是我臉上有什麼髒東西嗎?”

她抬起手,剛要碰到時,陡然記起畫了厚厚的妝,可不能亂摸。

裴璉見她一團天真,薄唇輕抿,欲言又止,終是隻說了一句:“別動。”

明嫿:“啊?”

下一刻,便見裴璉抬起雙手,將她頭上那頂沉甸甸的華麗鳳冠摘了下來。

身邊的郭嬤嬤驚訝出聲:“殿下,還有合巹禮呢,此事摘冠,怕是於禮……”

“不合”二字還未出口,便見那大紅喜袍的年輕郎君偏臉投來一眼。

那一眼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緒,莫名叫人心底發顫。

郭嬤嬤背後一寒,又聽太子道:“端盆清水過來。”

儲君發話,宮人哪敢不從。

哪怕郭嬤嬤是許太后身邊的人,也不敢造次,忙不迭示意宮婢去打水。

坐在榻邊的明嫿只覺得太子哥哥實在太體貼、太厲害了。

他一來,就替她摘了這“虐待脖子”的鳳冠。

而且他一個眼神過去,宮人們都乖乖聽他的了!

明嫿在心裡狠狠誇了太子一番,待抬手揉著額頭被鳳冠壓出的紅印子,眼睛也不住地往面前的年輕郎君瞟去。

雖說前幾日躲在馬車裡偷看了幾眼,但隔著一段距離,看的也不算太真切。

現下沒了喜帕遮擋,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近距離、光明正大的看。

他今日也是一襲大紅喜袍,頭戴金冠,足蹬赤舄,勁瘦的腰身用金玉革帶勒出一段窄細的線條。

前幾回見他都是著淺色袍服,明月清風般矜貴疏離。

今日這紅袍卻將他那張如玉的臉龐襯得格外昳麗,許是飲酒緣故,頰邊淡淡的薄紅就如暈開的胭脂,配著那輕眯的狹長鳳眸,平添了幾分亦正亦邪的味道,直瞧得明嫿心跳怦然。

怎麼會有人無論穿淡色還是豔色都這麼好看!

恍惚間又想起姐姐打趣的那句“太子莫不是狐狸精變的”。

明嫿盯著面前的人,怔怔地想,可不就是狐狸精變的。

她若是話本里的書生,遇上這樣的狐狸精,定然也會為之所惑,吸乾吃盡了。

許是她目光裡的驚豔痴迷太過明顯,一旁的婢子都看不下去了,瘋狂朝明嫿眨眼睛。

明嫿注意到了,疑惑出聲:“採月,你眼睛不舒服麼?”

採月:“……”

剋制著暈倒的衝動,她乾巴巴道:“多謝娘子關懷,奴婢並無不適。”

明嫿放下心,笑笑:“沒事就好。”

又轉過臉,繼續去看身旁的裴璉。

裴璉自也感受到那道無法忽略的灼灼目光。

有心提醒一二,卻顧及殿內這麼多雙眼睛——

有皇帝的、有太后的、有皇后的,還有其他人的。

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有人盯著、看著,或許還會記入史冊,流傳後世。

裴璉自幼便立志,要當個流芳百世的聖德明君。

是以過去十九年,一直嚴以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

哪怕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在外飲了好些酒水,這會兒仍保持著頭腦清醒,時刻警醒。

不過他這位小太子妃,似乎與他截然相反。

宮婢打水過來,他吩咐:“替太子妃淨面。”

明嫿滿眼驚愕:“現下就淨面嗎?按照流程,不應該是喝完了合巹酒,吃了子孫餑餑,再去洗漱沐浴麼?”

裴璉看著她,她一臉認真且篤定地回望過來。

那張汗水糊花的小臉,宛若打翻的胭脂盤,多看一眼彷彿都是對眼睛的荼毒。

裴璉偏過臉,再次吩咐:“淨面。”

宮婢應了聲是,絞了塊乾淨帕子就要上前。

明嫿莫名其妙,難道他剛才都沒聽到她的話嗎?

她皺眉,剛想開口,採月急忙上前:“奴婢來吧。”

採月接過宮婢手中的帕子,彎腰湊到明嫿耳邊,小聲道:“主子你還是快些淨面吧,妝全都化了,現下和花貓沒兩樣了。”

明嫿一驚,烏眸盯著採月,無聲地問,真的?

採月訕訕眨眨眼,真的!

明嫿懊惱,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採月委屈,奴婢給你使眼色了啊。

明嫿:“……哪兒有鏡子?”

一干宮人:“……?”

明嫿:“誰可以給我一塊鏡子?”

裴璉眉頭輕折,默了片刻,還是朝宮婢略一頷首。

很快另一位宮婢就捧上了一塊五珠螺鈿銅鏡。

明嫿接過,藉著床邊明亮的燭火一照,險些沒暈過去。

只見黃澄澄銅鏡裡,是一張白白紅紅的臉。

白天看著像大阿福,勉強稱得上一句可愛。

晚上妝一花,簡直和紙紮人一樣可怕。

“快快快快拿開!”

她忙不迭將銅鏡還給宮婢,又急急把臉朝採月一抬:“快些給我擦了。”

採月連忙上前:“是。”

一時間,殿內靜謐下來,只聽得洗帕子擦臉的動靜。

宮人們面面相覷,還真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新婚夜,也是頭一回在新婚夜見到這般隨心所欲的新婦——

鬧鬧騰騰的,和一旁安靜寡言的太子爺,恍若兩個世界的人。

郭嬤嬤暗暗發愁,就現下這情況,她簡直無法想象晚些的周公之禮該如何辦。

明嫿很快洗去臉上厚重的脂粉,露出一張清麗瓷白的小臉。

“太子哥哥,你看現在這樣可以嗎?”

她迫不及待將真容展示給裴璉,畢竟這是兩人第一次正式見面,她可不想讓他以為娶了個醜八怪。

裴璉一偏頭,便看到那張幾乎湊到肩膀的小臉,神情一頓。

太近了。

他下意識想往後避開,理智剋制住,只屏著一口氣,打量著這近在咫尺的雪白麵龐。

這的確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的真容。

前幾日馬車外見到了謝大娘子,他覺得雙生子應當是差不多模樣。

反正他對容色並不看重,若妻子賢德兼貌美,自然最好。若妻子賢德卻姿容平庸,那也無妨。

謝大娘子的容色稱得上英氣嬌美,裴璉想,那謝二娘子大抵也是這般模樣。

可如今一見——

明明是相似的五官,卻組成了一張截然不同的臉。

眼前的小娘子,肌膚如雪,眉眼昳麗,小小的臉蛋精緻得像是妹妹長樂常抱在懷中的磨喝樂。

是了,她這副盛裝打扮,更像妹妹的磨喝樂了。

難怪前日去慈寧宮請安遇到了長樂,長樂一臉高興的和他說:“皇兄,我可喜歡新嫂嫂了!”

一個等人高的大磨喝樂出現在面前,她能不喜歡麼。

“太子哥哥?”

明嫿小聲喚他,面頰微微發燙:“你是不是覺得我也挺好看的?”

裴璉稍怔。

雖說他接觸的女子不多,但這般……大膽自信的,還是頭一個。

儘管她的確有自信的資格。

他挪開視線,沒有回答,只示意一旁的禮官:“繼續大婚的章程。”

禮官忙清了清嗓子,道:“請太子與太子妃舉杯合巹,從此同心同德,百年好合。”

宮婢很快端了合巹酒上前。

明嫿上一刻還在納悶太子怎麼又不回答她,下一刻注意力就被那合巹酒吸引過去。

她接過那花紋精緻的酒杯,酒水清澈,散發著一種特殊的甜香。

光嗅著味道就很好喝的樣子。

裴璉也拿了杯,二人面對面碰了下。

見他喝了,她才仰頭喝了。

乍一喝清清涼涼的味道不錯,等酒水入喉,後知後覺一陣火辣襲來。

明嫿斯哈了一口氣,眼眶溼潤地看向裴璉,“太子哥哥,我……”

裴璉道:“忍一忍。”

冷靜無波的語氣,又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氣勢。

明嫿一時怔住了。

喉嚨裡雖然還燒得慌,可她隱約覺著一陣冷淡。

是她想太多了,還是……這麼多年沒見面,他和自己不熟,所以才這樣淡漠?

思忖間,禮官唱喏著,“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雎,雅歌麟趾。願爾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子孫滿堂,白頭偕老。[1]”

話音落,這場大婚禮數已成。

明嫿坐在榻邊還有些迷茫,郭嬤嬤和禮官等人已經退下,殿內只剩下些許宮婢。

她遲疑地看向身旁的太子:“那我…我現在能喝水了嗎?”

裴璉看她一眼,暫時壓下糾正她錯誤自稱的念頭,頷首:“可以。”

宮婢察言觀色,很快端來了水。

儘管那種燒心的感覺已經緩和了不少,明嫿還是喝了滿滿一杯水。

再看從榻邊起身的裴璉,她問:“太子哥哥你去哪?”

裴璉:“孤去側殿沐浴。”

“這樣……”

明嫿微窘:“那你去吧。”

下一刻,忽然想到什麼,“太子哥哥!”

裴璉腳步一頓,側眸:“嗯?”

明嫿一臉難為情:“我肚子餓了,可以叫膳房給我做些吃的嗎?”

裴璉蹙眉:“你沒用晚膳?”

明嫿誠實地點點頭,“嬤嬤說你沒來之前,蓋頭不能揭開。”

裴璉一靜,眉頭皺得更深:“那你一整晚什麼都沒吃?”

明嫿道:“那倒不是。我喊肚子餓,嬤嬤便許我吃了兩塊糕餅,還有幾顆紅棗,但這些都是零嘴兒,不頂飽呀。我想吃一碗米,唔,還要一道葷菜一道素菜……若是麻煩的話,煮一碗羊肉湯餅也成,我不挑嘴的。”

說完這些,見裴璉不語,她小心輕喚:“太子哥哥?”

裴璉:“……”

他也是頭一次成婚,並不知新婦會一直在房裡餓著。

早知如此,他也不會與舅家表兄們喝那麼久。

看著小姑娘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眉心輕動,吩咐宮婢:“照太子妃的吩咐去辦。”

“是。”宮婢很快領命退下。

裴璉再次看向明嫿:“還有別的事麼?”

明嫿喜笑顏開:“沒了沒了,你去沐浴吧。”

裴璉收回目光,轉過身。

“太子哥哥——”

裴璉背影一頓,心頭湧起一陣不耐。

剛擰起濃眉,便見榻邊的小娘子彎起雙眸,甜甜朝他笑道:“多謝你啦!”

裴璉微怔。

須臾,抿了抿薄唇,轉身離開了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