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娘子跟了我一路。

總不該是,迷路了吧?”

此人身軀也不知是什麼做的,冰梆石硬,徐溫雲猝不及防撞上,只覺額角鼻頭都被撞得生疼,眸光中亦湧上些晶瑩。

男人低沉的語調中,帶著鋒銳的調侃與戲謔,可徐溫雲既然敢跟,自然想好了應對的說辭。

她輕抿薄唇,心中無甚底氣,柔聲虛虛道,

“我早就想好了……壯士不願受我僱傭差遣也無妨,左右我自個兒長了有腿,為了保住性命,我反過來緊跟在壯士身後便是,如此一來,既不妨礙壯士自由,我這一路也能安心,實在是兩全其美。”

道完這番話,她惶惶然抬眸,有些無措地輕擺了擺手,

“壯士莫要趕我,我必不會妨礙你什麼的!

小女所求不多,全須全尾到津門便好。”

說罷,好似生怕惹得男人厭煩。

她偏過身垂下眼,慌忙後退數步,一副只遠觀,不近瞻的鵪鶉模樣。

原以為昨夜的態度,已足夠讓她知難而退,卻未曾想她竟打起了這樣的主意。

李秉稹垂下眉眼,委實不該作何反應。

畢竟以他的身份,自小到大能接觸到的,都是極其會看眼色的聰明絕頂之輩,從來都是他說一,旁人絕不敢說二,而眼前的女子,對他沒有畏懼,沒有卑怯,甚至沒有尊敬,臉皮好似比他駐守過的城牆攏共加在一起都要更厚。

還是生平頭一遭,遇上這麼號人物。

不得不說,荒唐之餘,倒確是挺新鮮的。

李秉稹劍眉微挑,淡然的語氣中,帶著興味與質問,

“……所以娘子此舉,是在以保命之名。

行跟蹤,監視之實?”

徐溫雲壓根未曾想到,竟會讓他心中生出這樣的疑慮。

由之前的種種舉動看,此人警惕心極強,若她當真不知好歹惹得他忌憚,莫說什麼借種求子,只怕性命都要不保!

“我豈會生出此等歹心?且就算我有這樣的膽子,也實在沒有這樣的本事,壯士方才也瞧見了,我這人不會武功腦子轉得又慢,你區區一個閃身,我就差點兒從樓梯上摔下去…又不是吃多了撐著,不知自己幾斤幾兩,哪裡做得出什麼跟蹤監視之事來…咳咳咳咳……”

徐溫雲過於著急解釋,此番話說得又快又趕,一時岔了氣,捂住胸口咳嗽了起來,阿燕見狀,立即輕撫她的薄背,滿心滿眼都是心疼。

“夫人慢說些,您身子本就不好,又徹夜未眠縫補鞋靴,手指頭都不知被針尖戳了多少下,本就勞心費力,疲累不堪,這大早上的,若再受了寒可怎生是好?左右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憑他怎麼想。”

直到聽了此話,李秉稹才瞧出此女神色確很憔悴。

兩道濃重的黑眼圈墜在眸下,面容無甚血色,眉尖蹙蹙略有幾分病態,唇瓣也微微泛白,秋日的迴廊風輕輕吹來,單薄瘦削的身形好似就要被颳倒……

按常理說,這般操勞辛苦,次日卻還要被他這般惡意揣度,此女理應是要動怒的。

可她難得沒有,反而低聲教訓起婢女來,“你這婢子氣性怎得這麼大?原就是我們失禮在先,壯士就算曲解了我們用意,那也是一場誤會,說清楚道明白不就好了麼?

且不過就是些縫縫補補的手藝,也值當掛在嘴上這般提?”

她抿了抿唇,朝他腳上的鞋靴望了一眼,又柔聲細語道,

“……還請壯士勿怪,此靴確是我著急忙慌臨時趕製出來的,並未做得非常精細,還以為壯士或會嫌棄我手藝粗陋,未曾想此刻就穿上了,只是我事先不知壯士尺寸,也不知你穿著是否合腳,若覺得何不妥之處,你只管同我說,我改改便是了。”

這明事理知進退的溫順姿態,確讓李秉稹高看了幾眼。

其實真論起來,此女除卻多跟了他幾步,到底未曾真正做錯些什麼。除非他不打算繼續借此鏢隊隱藏行蹤,否則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算她不刻意跟著,也總是甩脫不掉,且大多數時候,他驅馬她坐車,理應也不妨礙什麼。

且不過就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娘,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不成?

李秉稹這般想了想,忽又覺得方才是自己太過多疑。

拿人手短。

他不好讓這話掉在地上,只道了句,

“穿著合適,無需再費心。

……多謝。”

徐溫雲眼見他態度鬆軟了下來,繼續乘勝追擊。

“這般客氣便是見外了,咱們還需同路這麼久,還是彼此熟稔些好……倒也是我疏忽了,昨日想著或只是萍水相逢,所以到現在都還未與壯士互透過姓名。

我姓周,單名芸,芸芸眾生的那個芸,不知壯士應當如何稱呼?”

芸,雲。

難怪靴筒上繡有那樣一抹祥雲花紋,原來暗含了她的芳名。

可那雙鞋靴本是以報恩之名相送的,多添了這道繡樣,倒顯得有男女私相授受之嫌。

此念頭一閃而過,男人倒也並未深究,只嗓音低沉道。

“單姓陸,獨名煜。”

“陸煜,陸煜…路…遇……”

徐溫雲垂眼低嚀,將這兩個名字暗暗在喉舌上滾過幾番,再抬眸時,瞳孔中熠熠閃著奇光異彩,可不就是天降的緣分麼?他們兩個就是路上碰巧遇見的呀!

此時空中飄來鏢隊集合的暗哨聲,李秉稹不再理會其他,扭身踏下樓梯,朝廳堂中走去。

既然他並未勸退,那就是默許她今後可以繼續跟隨,徐溫雲心中一喜,立馬跟了上去。

集合,清點,揚旗,出發。

做為僱主,徐溫雲終於正式成為鏢隊一員,被吸納進長長的隊伍中,望著車前車後皆有帶刀鏢師護衛,只覺無比心安,人身安全問題徹底解決,如今心頭唯剩下那樁棘手的大事。

行在路上,實在沒有什麼接觸的好時機,急也無用。

且方才僅僅一個早上,無疑已經取得了巨大進展,二人不僅相互交換了姓名,甚至還有來有回說了好幾句話,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理應不會有何問題,所以徐溫雲乾脆斂了心思,安安心心做個趕路人。

兩湖境內層巒疊嶂,路徑曲折環繞,難免有些崎嶇不平,好在她並不是個暈車的體質,且鄭明存留下的這幅車架,甚寬甚廣,四平八穩的倒也感受不到太多顛簸。

天高雲淡,層林盡染,湖光山色,盡入眼中。

徐溫雲悠悠盪盪坐在車架上,手掌隨意耷拉在窗櫞外,秋風於指縫間掠過,有種難以言喻的寧靜與自在,後知後覺,她竟感受到幾分久違的自由。

是啊。

她此刻終於不是那個安守後宅,端方賢惠,看人臉色,縮手束腳的嫡長媳徐溫雲。

現在的她,隱姓埋名。

是個浪*蕩勾人,肆意妄為的寡婦周芸。

窮追不捨,暗傳芳心……這樁樁件件哪裡像是她以往能做得出來的事情呢?

那本以假亂真的籍戶單,無疑給她重新覆上了另一層嶄新的皮囊。

有了那層偽裝,在短短月餘之內,她可以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不必顧及任何後果,徹徹底底放飛自我,什麼婦德夫道,道德體統好似通通都束縛不了她。

有種身在五行中,卻又跳出三界外的荒謬之感。

前路如何,尚且未知,這許是她人生中最後的放縱了吧?

絕不能白白虛度,她必要將從前以後未來得及做的事情,盡數都嘗試一遍。

首先就是,徐溫雲不願如個不倒翁般,呆坐在車架上。

此到津門還早,正襟危坐多累?倒不如舒舒服服躺上一路,所以她命阿燕在車架上鋪了厚實柔軟的毛毯及靠枕,就地四仰八叉倒睡了下來,後又覺得不夠愜意,又取來了昨日現買的話本與瓜果糕點……

阿燕習慣了那個循規蹈矩的主子,一時不能接受她這般出格,不禁在旁睜大眼睛喃喃道,

“……郎主素來最重規矩。

府中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且他最厭惡有人在車架上吃東西,嫌氣味重,又怕掉落食物的殘渣細屑……若郎主瞧見夫人這般,必要訓斥有礙觀瞻,不成體統,指不定還要發怒罰夫人去祠堂夜跪。”

徐溫雲掀起眼眸,有種不知死活的慵懶之美,

“你在說甚?什麼郎主?什麼夫君?

我是個寡婦,夫君早死了,埋在土裡三年,屍骨都腐朽成泥,墳頭的草都十丈高了。”

許是主子被欺壓得久了,連帶阿燕這個婢女,都對榮國公府的一干人等,有著深深的畏懼與屈服,現眼見主子說出此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語,阿燕不由抿唇一笑,輕聲符合了句,

“左右活著的時候也不中用。”

鏢隊走得並不算太快,時而停時而進,就這麼晃晃蕩蕩走了整個上午,差不多到了午時左右,終於停在了個岔路口,準備休整停隊,輪班用餐。

鏢隊中隨車的僱主有約莫二三十人,大多湊在一起,彼此間既有個照應,又方便鏢師統一護衛,而徐溫雲望向那個獨自走遠,準備自己用餐的男人,哪裡會放過這般大好的機會?只亦步亦趨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