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嫵獨自回到藻園,謝宥還留在存壽堂。

楓紅憂心忡忡,“娘子,要是真上了衙門,您要怎麼說呀?”

怎麼說?

崔嫵心道她還能怎麼說,要她說啊,王氏這些年受的腌臢氣不少了,謝宏自己那麼多女人,可見對王氏並無真心,那王氏才偷了一個人,他跳腳什麼呢?

況且謝家已經算佔盡了好處。

一個高門息婦嫁過來相夫教子,料理庶務,為你生兒育女,忍受夫君三心二意,朝秦暮楚,還有那個一點也不和善的舅姑,在孃家閉口不言謝家壞話,忍氣吞聲到了這個份上,可以說整個人都被榨乾了。

就算放了人家,謝家還白掙倆孩子,又白得王家欠一份人情,一點不虧。

只需謝宏鬆口,承認了沒有偷人的事,大方放王氏離開,謝家更不會丟一點面子,頂多謝宏自己氣不順罷了。

實在不想和離,反正大房院子夠大,大家繼續做一對錶面夫妻,從前誰也不管誰,往後照樣。

王氏無論偷幾個,謝宏既然不理會她,更不知道,又何必去在乎呢。

僵持到如今,都是謝宏之錯!

但這也就賭氣想一想而已,崔嫵哪顧得上王氏的瓦上霜,只防備著自己別被牽扯進去才好。

她將一塊木牌交給侍女妙青:“去季梁河角子門找管場的蕈子,讓他打聽一下徐度香如今是什麼境況,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妙青握著牌子,擔憂道:“娘子,你怎麼突然想起徐官人來?”

崔嫵知道眼下人海茫茫,那人又好遠遊,未必找得到人,況且她與徐度香那段情鮮有人知,更沒證據,何必擔憂。

但有些事不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心中不安寧。

“我只是求個心安,你過幾日再去,別引人懷疑。”

“奴婢知道了。”

妙青出去後,崔嫵撐著額頭閉目,想王氏的事。

如今王氏突然提及要自己為她做保,到底是拉自己下水,還是真覺得自己往日同她交好,相信她的為人?

崔嫵如何能知道王氏有沒有偷人?

如今倒好,雲氏剛瞧自己順眼了幾分,現在又惱上了,往後還不知道怎樣呢。

什麼頭緒也沒有,她索性轉頭去大廚房。

今日酬神,得了香火的道觀還送來了些新鮮槐芽和槐葉,最適合做冷淘,崔嫵打算親自動手。

這個時辰各房都在傳飯,偌大廚房顯得有些空蕩,只有一個管事的吳娘子坐在矮凳上砸核桃。

崔嫵沒想到會遇到了春柔。

她一見著崔嫵,眼珠子就往旁邊溜,連行禮都沒有就躲到了小丫頭堆裡去,拿菜葉逗弄水缸裡的大青魚去。

崔嫵此刻沒心思理會她,問管事婆子:“鮮槐芽和槐葉呢?”

吳娘子拍拍圍裙上的核桃碎起身,開啟了竹篾蓋著的筐子:“在這兒呢。”

崔嫵皺眉:“怎麼只剩這些了?”

筐裡剩的,怕是做一碗都勉強。

她記得自己是囑咐過這槐葉她要用的。

“真是不巧,”吳娘子豆子一樣圓的五官擠在胖亮的臉上,浮現一絲尷尬:“高娘子聽說廚房有新鮮槐葉,派人過來要,老奴說了這是您要用的,可是來傳話的丫頭說……”

她癟癟嘴,沒往下說。

崔嫵想也知道話不客氣,她只問:“誰來傳的話?”

吳娘子往外一指,春柔往小丫頭裡又是一躲。

藻園的侍女給二房傳話,還真是……看來是把存壽堂裡的事也散播開了。

崔嫵不動聲色,只由得春柔繼續作死。

總歸還剩一些,做一碗也夠了。

用襻膊繫好袖子,崔嫵讓楓紅燒熱水焯槐芽,自己轉身揉麵。

平日裡崔嫵過來,最熱絡的必是這位吳娘子,但今日見她忙碌,卻說:“老奴吹了風,不好將病氣過給娘子,就先出去了。”

人是扭著身子往外走了,眼睛還緊盯著這邊。

出了廚房門沒多久,各房送菜的婆子回來了,她鑽到人堆裡去,不知道在說什麼,婆子們一直往廚房裡張望。

規矩再好的門第,下人一多了,老人又在年輕息婦面前拿資歷,人就不好管了,就如眼前這些,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看人下菜碟的功夫爐火純青。

崔嫵再八面玲瓏,想要在管事娘子裡頭說話響亮也是費了大力氣,如今一個傳言,就能把她推到如此尷尬的境地,往後的路,還有得走。

冷水浸著五指,讓她昏沉的腦子清醒了不少。

明日王氏不管說些什麼,她必要應對周全,斷不能讓人輕易冤了自己去。

到了二更謝宥才回來。

見桌上有槐葉冷淘,謝宥先嚐了一口,就皺起了眉,崔嫵緊張問:“是不好吃嗎?”

“你不安心休息,折騰這個做什麼?”

謝宥放下了筷子,眼神有些嚴厲。

他吃出來了。

崔嫵低頭揉搓著手裡的帕子:“妾身只是掛念官人喜歡吃這個,難得新鮮的槐芽,不做就可惜了,原本就是幾個噴嚏,喝了薑湯就好了,不打緊的。”

謝宥一見,更不知該如何說她,只是再不碰那碗冷淘。

崔嫵見他欲言又止地,問道:“怎麼了?”還以為他終於要問自己與王氏的牽扯。

謝宥只是想到了雲氏的叮囑,但見她面色蒼白,眼神懨懨,便按下不提,只道:“沒什麼,你不必守著我用飯,去歇下吧。”

崔嫵莫名其妙,一顆心難免七上八下的,轉身進了內帷,仍舊隔著流蘇帳看他用飯。

只是實在疲累,臥著軟塌,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可她睡得一點也不安穩。

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想扯被子,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迷迷糊糊之間,她被挪到了臂彎上,熟悉的氣息在臉上拂過,而後是一陣起落的水聲,片刻,溼暖的帕子就覆上了額頭,一下一下擦拭著。

崔嫵沒有睜開眼睛,也知道是誰在給她擦拭。

“醒了?”謝宥問。

她咕噥一聲,聽不清在說什麼,也沒有醒。

崔嫵難受得厲害,什麼端莊體面都不想講究,兼之心裡委屈得厲害,就是要抓住他的衣袖,把臉埋到他衣袖上。

如此尤嫌不足,鑽到他的頸窩去,呼吸裡都是他身上帶的檀香味,才安分下來。

謝宥呼吸都頓住了,又不能把人扒拉出來,可她一藏起來,就擦不到臉了。

一抬首,就見楓紅站在床邊,看得眼睛鋥亮。

察覺到主子眼神,楓紅一個激靈,說道:“奴婢出去看一下藥煎好沒有。”轉頭溜了出去。

謝宥脖頸貼著崔嫵燒紅的臉,聽她囈語,只可惜一句也聽不明白。

燭火在隔心紗上恍出光暈,藥還沒來,不須叫醒她。

崔氏這一年從未病過,或許有,但他從未得見。

這也是成親來,他第一次抱著她,不是初一十五,只是尋常時候,若夫妻恩愛相依。

第二日天還沒亮,王家的人又過來了,青靄堂的下人過來請崔嫵快些過去。

謝宥皺眉,看向床內。

“元瀚——”他喚道。

被子裡伸出一隻蔥嫩的手輕扯謝宥衣袖,不讓他喊人:“官人,妾身起來了。”

“你再睡一會兒,晚些過去。”他說道。

“喝完藥睡一覺已好了大半,只是有點頭暈,不礙事的,”崔嫵強撐起身,“妾身早些去,早些回。”

她得拿出立刻就要解決了這事的迫切來,不讓高氏那幫肯定要傳她心虛躲病。

謝宥起身出去,掀開的珠簾震盪不休。

“讓外邊的人等著。”語氣冷冽似十二月撲面的風。

崔嫵聽著外間的動靜,眨了眨眼睛,

洗漱過後,她照舊過來給謝宥整理官袍玉帶,謝宥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什麼。

最後,她踮起了腳。

謝宥垂目走神,不防臉頰被輕輕碰了一下,那雙低垂的剪水秋瞳怔了一瞬,而後明瀾層疊而生。

怎麼了?

那雙眼睛好像在這麼問,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崔嫵因為害羞,眼眸中泛出羞怯的神采,病氣都去了幾分。

“晚上會早些回來嗎?”她揉著他的指節。

“應是如往常一般。”

“那我們吃蜜煎櫻桃好不好?妾身用嶺南的荔枝蜜醃漬,那蜜顏色和琥珀一樣,芳香馥郁,甜得也剛剛好!”

甜得剛剛好……謝宥視線在她臉上流連,輕輕點頭:“好。”

屋外。

青靄堂的下人被謝宥鎮壓了下來,老實等著屋裡的主子露面。

只聽得門扉輕響,抬手就見身著官袍的謝宥出來了。

他看了那些奴僕一眼,道:“三刻鐘藥就煎好了,崔氏得回藻園。”

這是命令。

青靄堂下人眼睛都不敢亂掃,垂首應是。

等崔嫵出來了,夫妻倆走出藻園才分頭,一人出府上衙門去,一人往大房所住的恩霈園裡走。

崔嫵不常去恩霈園,常是王氏來藻園尋清靜。

眼下青靄堂的下人走在前面,當然也不是為了給她引路,只是為了監視崔嫵和王氏說了什麼,好給雲氏回話。

王氏的兩個孩子,慶哥兒和秋姐兒被帶到雲氏孃家玩兒去了,全家都瞞著,還不知道自己阿孃的事。

院子大門被護衛守著,王家的人和護衛在拉扯,崔嫵不理會,繞了進去。

剛靠近房門,就聽到謝安醉醺醺的咆哮聲從王氏的屋中傳來。

崔嫵站定步子,不知道要不要進屋去。

“當初你那通房有孕的時候,舅姑教我識大體,顧大局。”王嫻清聽著精神還算不錯,而後她笑了兩聲,

“現在,也該到你識大體,顧大局了,為了兩家清譽,謝宏,放我歸去才是正經,不要由著你一個人的性子胡鬧。”

崔嫵心底不由為這句話叫好。

“你——”

謝宏氣結,隨即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傳出來,聽得崔嫵都清醒了幾分。

“為了兩家清譽,該你去死!”

王氏說話“我為何去死,我是王家的人,你那麼怕我兄長,我就是要在你眼前,毫髮無傷地走出謝家。”

謝宏徹底瘋了。

“我現在!我現在就去把慶哥兒和秋姐兒帶回來,讓他們看看,他們有一個多丟人現眼的親孃!讓全天下都知道,你們王家門風敗壞,你的兒女一輩子抬不起頭!”

一說到自己的孩子,王嫻清不復方才的冷靜。

“怎麼你做的事不丟臉,我做的就是丟臉!”

“你故意把這些事鬧到他們面前,決意不讓孩子好過,是你這個當爹下賤,沒有廉恥!”

“虎毒不食子,從前你不配當爹,現在,你故意作踐他們,你更是連個人都不是了!”

“我早該離了你!我一開始就不該嫁你!”

王氏喊得撕心裂肺。

謝宏被這一通指控之後有沒有惱羞成怒崔嫵不知道,但她聽著只是嘆了一口氣。

王氏說得並沒有錯

然而男子天生就是比女子絕情,王氏只有這兩個孩子,謝宏卻有一堆孩子,不過是多偏愛哪一個罷了。

他現在只想報復,討回他作為男人的尊嚴,孩子如何,他不在乎。

甚至他會打斷兩個孩子的脊樑骨,再告訴他們,是因為王氏才讓他們蒙羞,讓他們不配做謝家子弟。

往後他們會以親孃為恥,殺人誅心,才是對王氏最好的報復。

“啪——”

謝宏又打了王氏一下。

“你生的,難說不是孽種!我為何要憐惜!”

崔嫵聽不下去了,轉身推開了門。

屋裡,謝宏一手揪住王氏的衣領,還要再打,王家派來的人一擁而入,把謝宏拉住。

王氏衣領被鬆開,倒伏在地上。

崔嫵的視線在二人之間來回,告罪道:“打攪大伯,舅姑讓妾身過來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