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數十秒鐘後,小康樓又一次重新恢復了寂靜,被黑暗所籠罩。

岑冬生鬆開手,焦屍惡靈所剩下的最後一點殘骸化作焦炭,散落一地。

鬼怪消亡後,它的軀殼破碎,內部的精純陰炁便是戰利品。

岑冬生一邊吸收煉化陰炁,一邊蹲下身,從一地的碳灰中撿起一團血紅色的小球。

這恐怕就是孔銀蓮他們想要得到的那件“禁物”,“鬼屋化”的罪魁禍首。

他暫時沒心思去考慮它的用處,便隨手塞進了自己的骨架裡。正好身上“空空如也”。

眼下最重要的是……

岑冬生仔細觀察自己的身軀。

得到陰炁煉化的補充,本已枯竭的真炁開始恢復高速運轉,虎魔之力遍佈全身。

等待片刻,他看到了粉白色的膜開始包裹骨架,想來之後就會是經脈、血肉、內臟、表皮……

他頓時長鬆了一口氣。

總算……

自己不會真的死了。

畢竟勇猛精進是一回事,不要命地橫衝直撞又是另一回事……正是因為岑冬生隱約察覺到了自身體內潛藏的能力,才會下定決心和惡靈賭命。

他本就不會死,只是需要直面死亡。

——《虎魔披身》第一重異能,“不死骨”。

能讓咒禁師在肉身遭受絕不可能活下去的重傷情況下——哪怕是血肉、器官、內臟全部不復存在的究極絕境,就算變成骷髏,依然能繼續戰鬥。

異能觸發之後,咒禁師的魂魄暫時寄託在“虎骨”之上,虎骨不銷,燈熄不滅。

只是,這種狀態自然不可能一直維持。岑冬生估摸著算了一下,可能不到五分鐘時間。

超過這個範圍,附在骨骼上的魂魄消散,魂飛煙滅,那就真的變成了一抔死人骨。

此外,在“不死骨”持續時間結束之後,為了復原肉體還需要大量真炁的補充,若是連休息時間都沒有,咒禁師本人過一段時間還是會死。

以及理所當然地,“不死骨”無法在短時間內反覆使用,是被逼上絕境的最後一搏。

但這已經是相當誇張的能力。

岑冬生從沒聽說過哪個甲等咒禁,有著讓人擁有不死的功效,而且還是第一異能——無論有多少限制,這終究是逆轉生死、陰陽顛倒之偉力。

“與其說是‘甲等’的第一異能,不如說是‘特等’的第一部分……果然,最高位咒禁和‘甲乙丙丁’根本不是一個概念。”

他在心中感慨了一下。

依照禁師世界通行的“三才之數”的規律,再加上初次接觸時冥想得到的畫面,想要完成掌握這一未知的特等咒禁,果然還需要另外兩種“魔”。

前路漫漫,但這是以後要考慮的問題了。

那麼,敵人已經親手殺死,戰利品到手,接下來,他自然需要一段時間的休養……

岑冬生突然聽到了腳步聲。他抬起眼,看到黑暗中走來兩個人影。

孔銀蓮的臉色冷漠而蒼白,顯然受了不輕的傷。她的手中拿著一把短刀,架在另外一個人的脖子上。

“冬生……”

“知真姐。”

時隔漫長而焦灼的一夜,岑冬生和安知真,終於再一次面對面地說上話了。

*

“唉。”

岑冬生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不自覺撓了撓臉,總覺得頰側發癢,原來是臉上開始長肉了。

一半是暴露的顱骨、一半是新生的肌肉,他如今的模樣想來很恐怖,屬於小孩子看了晚上會做噩夢的那種。

他本來還有點擔心會不會給知真姐留下心理陰影,不過看她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雙眸閃閃發亮的模樣,神情中看不出一點厭惡或恐懼……看來是沒問題。

醫生就是不一樣,他想。

雖然目前的情況很糟糕,但現在的岑冬生已經不是之前那個他,不但不是很緊張,甚至還有閒情逸致胡思亂想。

“岑先生,我們現在可以好好談談了嗎?”

孔銀蓮說,她手中的匕首在安知真脖子比劃了兩下,作為威脅。

岑冬生沒搭理他,而是目光直勾勾地看著被她挾持的那個人——

“放心,知真姐,我會救你出來的。”

“嗯,我知道。”

知真姐平靜地回答道。她對架在脖子上的冰冷利刃視若無睹,朝著岑冬生投來充滿信賴的目光。

她很快就被孔銀蓮再度控制住,雙手被壓在身後,緊緊地攥住。

可能是覺得自己被兩人無視了,孔銀蓮的語氣變得更加冷淡。

“能不能救她出來,就看你的想法了,岑先生。把東西交出來,我把她還給你,我們好聚好散。”

“……你倒是挺會抓時機的。”

岑冬生終於將視線轉向了她,語氣裡透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當然,孔銀蓮會出手這件事本就在預料之中,她就是為了“禁物”才來的。

他原本還擔心這傢伙會在自己和核心鬼怪激烈戰鬥的時候插上一腳,起初還在提防;但等打到後來,他已經準備賭上性命,只得放開了心思,完全捨棄顧慮。

不過,哪怕到了最終時刻,孔銀蓮都沒有出現,而是選擇了綁架只是普通人的安知真,在戰鬥結束後試圖坐收漁翁之利。

不得不說,她這算盤打得還真不錯。

要是眼看著他和鬼怪越打越虛弱,忍不住提前動手的話,焦屍惡靈那魚死網破的那次最後掙扎,絕對能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我自然不是你的對手。但那件禁物本屬於我,為了讓其物歸原主,只能出此下策。”

岑冬生髮出一聲嗤笑。

事實上,他現在真的很虛弱,整個人的狀態處於谷底。

所有的真炁都用來催動“不死骨”異能修復身體,根本沒有抵抗的力氣;而一旦他和孔銀蓮發生衝突,體內脆弱的迴圈被打破,甚至不需要對方動手殺人,自己就死定了。

可以說,他現在就是根風中蘆葦,脆弱到一吹就倒的地步。

但從岑冬生的神態氣場上,完全看不出這一點,一副居高臨下、滿不在乎的神情,彷彿是在告訴對方:“想要拿回東西,那就來。”

孔銀蓮意識到了這一點,卻猜不透男人的狀態,她的臉繃緊了。

“我想……你應該還是在乎這位安醫生的。你們倆根本沒有打算瞞著別人。她是你的女人?”

見識過之前的戰鬥後,看著他如今以半人半鬼的姿態屹立在那裡,孔銀蓮根本不想和這個可怕的青年發生衝突,只能從人質入手。

岑冬生笑了笑,回答道:

“是我的夥伴。”

準確地來講,是未來能成為大腿的女人,他對知真姐的感情超乎喜愛、近於尊敬。

“……夥伴?”

這個答案似乎有點出乎孔銀蓮的意料。

她仔細看了一眼正被自己控制的安知真的臉。雖然這個女人在被刀架著脖子的狀況下還能保持鎮定,的確不像是普通人……但她明顯不是咒禁師,在被自己綁架的時候根本無法反抗。

很難想象這種弱小的女人,會是眼前這個男人的同伴。這不等於自己暴露弱點嗎?

煉化真炁需要最基本的資質,幾乎完全由天分決定,很難說女人能不能成為咒禁師,除非有人能預見未來……這總不可能吧。

孔銀蓮沒有細想,她搖了搖頭說道。

“總之,你很在乎她。”

“是的,我很在乎。”

岑冬生豎起一根手指,他臉上笑容依舊,

“所以,我只給你一個選擇,現在把她還給我,然後立刻給我滾,這樣我還能放你一馬。”

“……”

“禁物是我的戰利品,別想了,你拿不走。”

男人張開雙手,態度肆意又張狂。

“老子被燒成骨頭都能活,我很想知道,你有沒有這本事。”

孔銀蓮的面色陰沉地要滴下水來。

“不說話?那我自己來。”

他毫不猶豫,朝著兩人的方向邁出一步,然後又是一步。

孔銀蓮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似乎真的對她的威脅毫不在意,面帶笑容地漫步靠近,配上那張猙獰的臉,氣勢迫人。

而另一邊,安知真則露出欣然的笑,態度熱切地望向朝自己靠近的男人,彷彿隨時都要伸出雙手去擁抱他。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自己一眼。

……這一男一女究竟怎麼回事?到底有沒有把性命放在心上?

孔銀蓮咬緊牙關,她當然十分猶豫,眼看著對方靠近,連猶豫的時間都所剩無幾,她必須立刻做出決斷。

她根本搞不懂這人是不是在虛張聲勢;如果是,她該現在就出手嗎?

可她不敢,一想到要和對方戰鬥,眼前似乎已經出現了對方一拳轟在自己臉上,把整個腦袋打碎的畫面——

經過一場惡鬥之後,他竟然真的一點兒妥協的意思都沒有,彷彿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

孔銀蓮一直在暗中圍觀。她不得不承認,親眼見識到這個年輕咒禁師戰鬥時的場面,給了她極大的衝擊。

焦屍惡靈是乙等,但絕對是厲鬼中最強的那一類——如果這不是一座由外物陰炁短時間內成型的鬼屋,想必它很快就能蛻變為更上級的“屋主”。

或者說,焦屍惡靈的強度原本距離甲等就只差了一線。

人類時期就是咒禁師的於文濤,在蛻變為鬼怪後,擁有了遠超過去的超強火力。

曾經身為同伴的孔銀蓮很清楚,於文濤若是不管不顧地發揮全力,或許能做到同等的規模……但失控的咒禁會燒焦自己的肉體,於文濤的求生本能會阻止他這樣做,所以他永遠都無法發揮全力。

而厲鬼不一樣,它不畏懼受傷或是死亡,所以隨時都能發揮出巔峰的力量;非但如此,在陰炁耗竭之前,它甚至能反覆從火中復活,遠比活人更難纏。

就算她、鄧榮和於文濤三人結成小隊,在狀態良好的前提下通力合作,都不是它的對手,只會被這個非同尋常的鬼怪團滅,燒成一具具焦炭。

但是,如此危險的惡靈,竟然被這個男人,僅憑一己之力就打倒了,而且是不落下風地從正面擊敗。

如果說厲鬼的兇猛火力和復活能力,是讓孔銀蓮感到棘手和畏懼的話;那麼,當她看到這個人數十次鍥而不捨將惡靈分屍、即使被燒成骷髏都能繼續戰鬥的場面時,唯一的感想就是震撼。

孔銀蓮從沒有見識過這個級別的異能,她根本看不到這個男人的極限,只覺得如果對方還能打,她完全看不出自己能在對方手下逃生的可能性。

她沒有復活的能力,也沒有打不死的體質,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咒禁師而已。

……她不敢賭。

孔銀蓮想明白了,她扔掉匕首,慢慢地往後倒退,同時舉起雙手。

“我明白了。岑先生,距離鬼屋消失大概還有半天,這段時間我不會出現在二位面前,等空間隔絕消失後,我會立刻從這裡離開。”

岑冬生已經懶得搭理她了,他走到安知真跟前,朝她伸出了手。

然後,他的手被女人用力抓住。

孔銀蓮看著手拉著手的男女,這兩人眼中已經完全沒有自己了,於是鬆了口氣,立刻轉身匆匆離開。

……

安知真正想開口說話,岑冬生卻朝她眨了眨眼,壓低聲音,語氣急促地說道:

“我……快撐不住了,需要休息。”

雖然他剛才在態度上藐視對手,但其實從心底很重視孔銀蓮的一舉一動。

他之所以半步不退,就是因為越是這種時候,就越不能展現出自己的軟弱。

若是被看出根底,以某些咒禁師的貪婪本性,恐怕不會拿了東西就走。

實際上,如果對方真的敢賭,輸家百分之百是自己,他與知真姐的性命,其實都在孔銀蓮一念之差。

知真姐點點頭,默不作聲地用肩膀支撐著青年的體重。

他藉助安知真的攙扶站住腳,眯起眼睛望著遠方,確定對手已經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

……

兩人走到一個角落裡後,岑冬生的身體突然搖晃了一下,隨即整個人像是脫力般,軟軟地倒下去。

“冬生?!”

知真姐混雜著驚訝與擔憂的聲音傳入耳朵。

“我,我沒事……”

他靠著牆壁滑落,坐在地上嘟囔著;他的眼皮開始打架,肩膀彷彿有千鈞重,跟著一起垂下。

“讓我,讓我休息一會兒就好……”

岑冬生的意識正在慢慢遠離。

看來,第一次發動“不死骨”帶來的消耗,超出了他原本的承受範圍,以至於出現了不適應的狀況……

精神稍一放鬆的功夫,潮水般的疲憊感便從身體各個角落湧上來,將他的意識迅速拖拽入昏睡的海洋。

在昏迷前的最後一刻,岑冬生感受到的是柔軟的懷抱。

那感覺溫暖如春,將他包裹在讓人安心的無邊黑暗中。

……

“你做得很好,冬生。”

某條樓道的僻靜角落裡,只有她和昏迷不醒的青年兩人。

安知真將青年的腦袋抱在懷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她眼簾低垂,在岑冬生耳邊輕聲細語。

“真的很好,很好……超出了我的預料,真了不起。”

就像母親誇獎自己的孩子一般,充滿慈愛的語調,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

……

外面,籠罩小康樓上方,彷彿永無止盡的夜幕,開始慢慢散去,有淡淡的天光順著破碎的空間縫隙流入。

躲在營地內驚慌失措的住戶們,看到樓內再沒有傳來驚人的動靜後,開始安下心來,走出帳篷;

而當他們再注意到周遭的世界和天上都亮堂起來的時候,就算這群在這一週時間幾乎都在狀況外的人們,也逐漸明白過來,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似乎即將宣告結束。

核心被取走,“鬼屋化”所帶來的空間隔絕現象開始消散。一切失控的秩序迴歸正常,他們即將從靈異地帶回歸人間。

人們的表情不再惶恐和迷茫,為了活下來而高度緊繃的神經得到些許放鬆。

他們都覺得很累、很睏倦,一個個不受控制地闔上了眼睛,有的甚至不顧儀態,直接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毫無疑問,這將是他們這輩子睡過的最安詳的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