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單一衡卻益發憤怒,“憑什麼逼你嫁給他,他以為他現在有了能耐,有了這什麼聖旨,就能為所欲為了?趁現在他還不在,我們只要離開此地——不回青龍谷,去一個陌生的所在,我不信,他還能從這茫茫江湖裡,把我們找出來!”

“一衡,”刺刺卻沉靜地望向他,“其實——我很早就嫁給他了。”

她轉開,沒有再看單一衡驚愕的眼神,“去年八月裡,他帶我去浙水沿岸,拜祭他從前的師父逢雲道長,我同他,在他師父墳前叩了頭,訴了願,當時還有兩位他師父的舊同門見證,彼此心裡,其實已算結了夫婦終身。多少江湖人,灑脫不羈,沒有任何俗世規禮,也照樣能相攜終老,我心裡就是那麼認為的。只是回來之後,他覺得,對我未免不公,因為——旁人或沒有那許多外人盯看著,他卻在青龍谷說過那樣的話,令得那些世俗目光常聚我身上,不明所以,指指點點。所以他鄭而重之,將這事告訴了他第二個師父——當時還活著的,朱雀,而朱雀也答應了,要來青龍谷為他提親,要——令我在這世俗之中,都不留遺憾。後來的事,一衡,你都知道。你告訴我,他究竟有哪裡做得不對?他來提親的那一天,你和爹爹在一起,見過他的面,對不對?你親眼看到爹爹出手,幾乎害得他喪命當場,對不對?你替爹爹瞞下了我這麼久,瞞下了我這麼多,令得我與他竟——竟要錯過這一生。這便是你與爹爹真正想要的嗎?即便我真的永遠不見他的面了,我聽你的,你現在只回答我一句——發生過的這一切,你從來、始終、永遠,問心無愧嗎?”

單一衡面色微青,一時說不出話。他總想起——那一天夏琰狠狠踢了他一腳,踢得他腹上劇痛,許久都爬不起來。他卻總想不起——那一天夏琰怎樣渾身浴著血,奔逃向青龍谷的深處。他現在記起來了。他記起是因為自己只看了一眼他的模樣就不敢再看,因為自己一直拖著腳步跟在父親單疾泉的背後,卻低著頭。那個人以最後的絕望想見他姐姐一面的所有痕跡後來都被人抹去了,而自己一直木然坐在家外面,一聲也不敢出。父親告訴自己,要學會欺瞞,這樣才能保護他的家人——保護他至親的、唯一的姐姐。父親永遠是對的。即使他在他最後的信裡說,他或許錯了,他也應該永遠是對的。

“可他殺了爹啊,不是嗎?”他忽然道,“對錯都不重要,可是他——他是我們的仇人啊!”

“谷裡——到現在還是這麼說嗎?”刺刺輕聲道,“還是——你故意不想聽真相?”

單一衡微微窒聲,隨即道:“那娘呢,娘是死在他手上的,所有人都親眼看見了,對不對?”

刺刺低頭,“是啊……你說得沒錯,孃親……是我與他最難釋懷之事,他也是因此……一直難以說服自己,不肯回來。但是,一衡,你應該知道娘是怎麼死的——你也看見了娘後心取出的劍尖,你們這麼多人都看見了——那天沒來得及收手的不是他一個人,你們說的‘兇手’不是他一個人。即使這樣不能減輕他半點罪責,可如果——如果大家,包括你和我,從一開始就能原諒如飛表哥,那為什麼就不能原諒他?他們都不是有意,他們都為此痛苦難當,為什麼偏偏只對他不公平,為什麼他就要一個人承擔所有的憎恨?”

“因為——因為如果不是他,娘就不會死,如飛表哥是被逼至絕境才想最後一擊,他沒料到娘會突然出來,他們都沒料到,但終究是因為他啊!”

“是因為他。如果不是他,娘不會死。可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爹爹,如果不是如飛表哥,如果不是教主叔叔——如果不是因為那麼多人,娘都不會死。你原諒了所有人,只除了他,你偏是不肯原諒,大家都是這樣——只不過因為一定要有一個人來承受我們心裡那般不敢直視的負罪,因為——因為若沒有這樣一個人,我們不能原諒的,難道不是隻有自己了嗎?”

單一衡從未聽刺刺說過這樣的話,一時睜大眼睛看著她,莫知何對。“你……是在為他辯解?”他半晌方道。

“是,”刺刺道,“他不值一句辯解嗎?本就沒有一個人真正無辜,責怪別人從來容易,誰又真正反省過了自己?”

單一衡聲音發顫。“你……你方才還說,要和我一起,同他說個明白,可現在有了這道旨,你立時就……就真的將自己放在了他那一頭了,是不是?”他眼圈發紅,“姐,你明不明白,我不是想同你爭對錯來的——我是擔心你才來——你難道忘了哥是怎麼被人騙的,騙得連命都送掉了!人家都說他太善良,他就是這樣,從來不責怪別人,只責怪自己。你也和哥一樣,那麼——那麼輕信,那麼容易將心都掏給別人,可我——我不想再失去一個親人了——哪怕,哪怕都是我錯,哪怕夏琰全是對的,我卻不想冒一點點險,再失去你了,你到底——到底懂不懂啊!”

刺刺久久不能言語,半晌,方道,“我懂。一衡。我留在這裡等他,就是因為——我誰都不想再失去了。”她伸手,輕扶住他顫動的肩臂,“我本來還不確定,他是不是也這般想,但現在我知道他的意思了。發生的都已發生,過去的再不能重來,可那一切明知錯了的,總可以不要再重蹈覆轍、錯上加錯——我們總還能選擇怎樣做才可以不必失掉更多——這應該也是娘那時候寧以一身之死,想要換得的將來吧?”

她盡力娓娓冷靜,可單一衡卻在這一句時忽止不住雙目淚流,抱住她,無法說出話來。連他自己也不能明白——他究竟是在這其中想到了什麼。父親留在肩上的擔負實在太重了,讓他那麼怕都沒法退後一步,甚至不能停下來分哪怕那麼一點點神,彷彿這樣都是種對父親的質疑。可父親要是還在,也還是會這樣選擇嗎?——那個永遠是對的的父親,和那個說自己或許錯了的父親,哪一個才是心裡應該留下的存在?如果母親希望的卻是另外一種將來,他又該遵從哪一種期待?

“一衡,姐姐在這。”刺刺輕輕拍著他,“不管你心裡是怎麼想,不管青龍谷又是怎麼看我,我——從來沒想過真的離開你們——從來沒有說我要站在誰那一頭,背棄另一邊。你相信姐姐,一切總有解決的辦法。你其實也知道的——你知道如果他真是你說的那種人,你和我,又怎麼有機會在這裡,說這許多話?”

單一衡顫抖漸止,咬住唇,撇開頭,“可我想象不出來——那些事,那般血仇,真能一筆勾銷?”

“不知道。所以才更要盡力試試看。你也聽過吧,爹爹以前,在朱雀山莊的時候,同青龍教,也有血仇,可是後來——我們從小到大,都長在青龍谷裡,又哪裡還見過一些昔日仇恨的影子?爹爹那時是何等離經叛道之人,程叔叔都說過,青龍教上下,對他何等既憎且懼,那時以為一筆勾銷是絕不可能的事,是‘想象不出來’的事,後來——不也都解決了嗎?”

單一衡將頭埋在雙手裡,忽然卻又站起身,“就算真如你所說——那我也要一直跟著你。”他起身叫道,“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我總之不允你單獨與他一起,像哥那樣,沒有人在旁提醒,被騙了都絲毫不曉。假如叫我見著他對你有一點不好,我——我就算是死也要立時帶你走,就算有什麼聖詔賜婚,我也根本不放在眼裡。”

刺刺反而失笑:“你本就只能跟我留在這。還以為能去哪?”

單一衡一時語塞,半晌,還是落寞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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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已經在街市上轉了一大圈,選了好幾樣印象中依依喜歡的點心,提在手中才往邵府走去。

侍衛司長的府第雖然地處上城,周圍聚居的多是官員或富紳,但論氣派實在是這裡頭最簡樸的了——要不是邵宣也在依依臨產前最後一個月從司裡調了幾個親信人手輪守在家門外,防得有什麼情況需要跑腿報信,還真看不出這麼個地方是朝廷四品官員所居。

夏琰還沒到門口,只見一個侍衛司裝束的漢子打馬徑奔過來——一人一馬實在匆急,甚至沒顧得上注意迎面而來的是誰,只喝著“避讓”便闥闥噠噠飛縱而過。夏琰側身將路讓給他——這裡距離內城很近,雖然沒有嚴禁跑馬,但遍地顯貴,為防衝撞到開罪不起的人物,往來之人不管騎馬牛驢羊、乘車輦板轎,都自覺緩緩而行——此人也不是侍衛司什麼長官,只在馬上掛了個侍衛司辦事的小旗子就這般風馳電掣——這等莽舉在邵宣也這一脈裡頭十分少見,應該,是真有什麼要緊事。

他略有預感,往前幾步就到了邵府門前,另一名留守於此的侍衛遠遠認出他,立時迎上前來。此時關於夏琰接替禁城司防一事可能還未傳到了這裡,好在那侍衛至少卻也早聽說他是回來京城了,抱拳見禮照舊稱了聲:“君黎大人。”

“出什麼事了?”夏琰指了指奔馬消失的方向,“連旗子都掛出來了。”

“是邵夫人突然——突然臨產,兩位小姐讓趕快去內城裡叫邵大人回來!”侍衛道。

果是因此。夏琰心道。一大早邵宣也還跟自己說過,依依的孩子應該在這月裡出來,雖說今日才初七——但這般事誰也說不準。

“我還說趕快去找個穩婆來,可兩位小姐就是不允,要我守在這裡,”那侍衛顯出幾分焦慮,“現在裡面就她們兩個姑娘陪著夫人,我也不能進去幫忙——這事沒個穩婆怎麼行?”

“我進去看看。”夏琰道,“你先在這別走,邵大人回來了自然有主意。”

“那……那我得跟兩位小姐先報一聲。”侍衛道,“她們說過不準任何人進去……”

夏琰點頭。那侍衛大約也並不能進到裡頭,夏琰只聽得他在前院往裡喊話詢問。過了少頃,侍衛快步出來,道:“君黎大人快請。”

夏琰徑穿過前院,一個姑娘正等在廳口接著。邵家兩個姑娘他此前並未見過,只知道大的不過十五歲,小的甚至只有十一,只能說是兩個小女孩,自是難怪連侍衛都要著急——這事沒穩婆怎麼行。還好夏琰卻曉得兩個姑娘只是幫手,真正接生的當然是那位深諳醫理的金針傳人邵夫人,有她在,應不致有什麼大問題。

他隨著這位邵家大姑娘繞了幾彎,一路聽她說完了依依眼下的情形,才曉得——今日之事卻並不簡單。

依依自朱雀出事那日被邵宣也、秋葵一道護送而來,由這一家人遮瞞耳目,一直住在此地。為怕她心緒過激,朱雀那事的細節,邵宣也等並未與她多說,她只曉得——朱雀當然是死了,夏琰也受了傷,但性命無憂,已經回了京城正自休養,只怕需要好一些日子。這事情也就說到這裡為止,至於夏琰去青龍谷尋仇,而後又不知所蹤之事,幾人都未提起,免多生枝節,只盼她一心一意養著身體就好。依依也確實爭氣得很——這數月來幾乎很少有什麼岔子,肚腹日隆,顯見那孩子在她腹中應是長得極好。

但便是最後一個月,不知為何,她的氣色顯著差了許多,不管邵夫人用什麼樣的藥膳補品為她調理都似乎石沉大海。到了今天早上,她突然無法起身,拉住邵夫人哭著說,實在支援不下去了。邵夫人為她把脈,竟發現她脈搏已跳動得十分微弱緩滯,別說像個理應生機最旺的待產婦人,甚至都是將死之人的脈象了。她於此實在想不明白,當下不得不立時施針,極力替她穩住氣息,一面試與她對話,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如何竟至於突然急轉直下,衰弱至此。她在斷續的問答和對這數月的回憶之中漸漸明白過來——依依來時就因腹中胎兒之故強壓著心中悲痛,後來這麼多的日子,她雖看起來平靜寧和,甚至有時歡喜笑樂,但只有她自己明白——所謂的快樂,所謂的康健,只是因為要生這個孩子——至於她自己,其實早就垮塌於無助、孤獨與悲痛的重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