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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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一場春雨,鄴都城內草木溼潤,空氣中泛著潮溼的土腥味。
攬諸的雙膝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時,蓄了泥水的水窪飛濺,落進他佈滿血絲的雙眸裡。
他卻只盯著水窪裡破碎的倒影,眼一眨也不眨。
“——真沒想到,當年在無色城裡一身糞水的奴隸,搖身一變,也成了個像模像樣的人物。”
一雙皂靴踩過雨水,闖入攬諸的視線。
那雙腳的主人至多十六七歲的模樣,面容白淨,臉頰稚氣未退,笑起來很像長輩會喜歡的乖巧子侄。
然而下一刻,他便抬腳踩著攬儲的肩,迫他將背躬得再彎些。
逆著光,世族少年猶帶笑意的眼底一片寒涼。
“但這也不是你殺我三名親衛的理由啊,攬諸,當年我見你餓肚子,還賞了你一碗肉,你如此恩將仇報,真是叫人傷心。”
他每說一句,便不輕不重地在紅髮妖鬼的頭頂落下一掌,好似在教訓手底下不聽話的狗。
被打散的赤紅髮絲垂落,遮住了攬諸的神色。
胃部因那句話而瞬間攪緊,湧上喉頭的酸水令他幾欲作嘔,他卻咬緊齒關,任憑衣襟之下的皮肉緊繃得要將他整個人撕裂,也竭力控制著這種近乎本能的生理反應。
要忍耐。
親歷過火燒無色城之戰的妖鬼,都清楚他們能有今日是多麼不易。
當年的無色城,陰山氏為城主,相里氏、九方氏、鍾離氏這三大世家,以及代表王畿宗室的慕容氏,各出一人,任副城主之位,共同擁有這個供權貴取樂的聚寶盆。
合五大世族之力,無色城高手雲集,固若金湯,幾乎無懈可擊。
若非擁有無量鬼火的墨麟橫空出世,他們這些妖鬼永生永世都不可能離開那個地方。
但即便如此,攬諸也還記得他們為了離開無色城,付出了多麼慘烈的代價。
無色城三十萬妖鬼,至九幽時,只餘下不到十五萬。
九幽的這些妖鬼,是被同族的血託舉上岸的。
所以——
即便攬諸對墨麟只有山魈十分之一的忠誠,他也願意遵從這位妖鬼之主的命令。
避免與仙家世族衝突。
就是給九幽由弱變強的機會。
攬諸閉了閉眼,有無數不堪回首的記憶,從被挑破的膿瘡裡湧了出來。
他捏住發顫的那隻手,竭力保持平靜。
“……這三十鞭,你到底打不打,老子沒工夫在這兒跟你耗時間。”
世族少年眼中笑意倏然凝凍。
捏緊鞭柄的手指收緊。
不遠處的二樓茶室,帷簾之下似有人正在下棋。
啪嗒一聲。
落子清脆。
而與此同時,鬼車的車輪正碾過朱雀橋,姑獲鳥振翅疾馳,帶著車內的琉玉與墨麟駛向九方星瀾等人所在的十方街。
跟在車後的朝暝望著鬼車的方向,眸光深深。
朝鳶難得主動開口:
“你怎麼看?”
九方家的人行事從不魯莽,九方星瀾今日把事情做得這樣絕,怪怪的。
朝暝轉過頭,神色凝重地對朝鳶道:
“小姐剛才是不是,吃了那隻烤鴨?”
朝鳶:“我覺得九方星瀾有可能是衝小姐來的。”
朝暝咬著指甲:
“都怪該死的九幽妖鬼!竟敢把那種東西擺到小姐面前!他們是故意引誘小姐墮落的!”
朝鳶若有所思:
“會不會……是仙都玉京的人擔心小姐與九幽走得太近,背叛他們?”
朝暝恍然大悟:
“他們就是故意想將小姐變成跟他們一樣的泥腿子!天哪!好歹毒的心腸!”
“……”
朝鳶從她已經無法溝通的弟弟身上收回視線,看向前方的鬼車。
車內的氣氛,似乎不太好。
自從上車之後,琉玉與墨麟就沒說過一句話。
事情還要從琉玉之前那句“給自家人撐腰”說起。
當時琉玉說那話的意思很明顯,雖說她不太待見這攬諸,但更不待見九方星瀾,這兩個人比爛,那她寧可伸手撈一把攬諸。
誰料到她剛說完,那邊的山魈就跳起來暴怒:
“尊主待你這樣好,你居然還是要幫九方家的人!簡直狼心狗肺!”
琉玉臉上的笑意迅速褪去。
罵她?
很好,踢出自家人了。
而一旁的墨麟,原本有所觸動的神色,也被山魈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籠。
九方彰華是陰山澤從小手把手交出來的徒弟,也是與她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因琉玉喜穿金裳,他便親手培育牡丹名種金縷玉。
金縷玉首端有金粉一縷暈之,繁麗豐碩,開遍世家門庭,以至於世人提及陰山琉玉,腦中浮現的便是金縷玉極盡妍麗的模樣,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軼事。
墨麟也見過少女閨房外,懸掛在山櫻樹上的滿樹詩箋。
世族少年們按照舊俗,在花箋上寫下辭藻繾綣的詩句,在花朝節的第一日送給心儀的女子。
那一樹的少年心意,她獨獨摘下了九方彰華的那一頁。
如無意外,她本該嫁給九方家的長公子。
而非千里迢迢來到百花不生的九幽,做一個低賤妖鬼的妻子。
憋了一路的琉玉,終於忍不住偏頭朝身旁的妖鬼投去一道疑惑的視線。
不是吧?
他居然真的也不問問她到底要幫誰,就把她帶過來了?
她承認他是很強,萬一她要真的幫九方星瀾和玉面蜘蛛,局面對他們豈不是更加不利?
琉玉張了張唇,正欲開口之際——
鬼車外,姑獲鳥嘶鳴一聲,帶著獸類的尖銳怒火。
原本倚著車壁的綠衣妖鬼緩緩坐起,那雙幽暗如林壑深潭的眸子穿透鬼車,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直逼不遠處那道飛揚而起的鞭子。
下一刻。
以鬼車為圓心。
周遭所有的人族修者與九幽妖鬼,都在一瞬間感覺到一股極具壓迫感的力量從蒼穹覆壓而下。
九方星瀾雖然自身天賦平平,但他出身九方家,天生就能接受九方家的定勢傳承,相當於一道護身符,使得他們這樣的世族子弟從出生開始,就與需要從頭開始修行的平民百姓拉開了距離。
然而此刻。
他昂頭看著頭頂流雲翻滾,雲層後的金光化作幽幽綠意,似一把燃於蒼穹的大火,隨時都將如岩漿滾滾而下,令人發自內心地生出了一種人如螻蟻的渺小之感。
九幽,妖鬼之主,墨麟。
這幾個從前只在長輩們口中聽聞的字眼,此刻終於有了具象化的威懾力。
身邊的兩名親衛尚有拔劍之力,然而九方星瀾回過神來,卻抬手示意他們退下。
怕什麼。
難道墨麟真敢殺了他?
墨麟殺他一人容易,但他若是死了,九幽自會有千萬妖鬼給他陪葬。
實力再強,也不過籠中虎狼,不足為懼。
“閣下便是九幽尊主?”
九方星瀾向著姑獲鳥鬼車的方向拱手見禮,語氣很是和善。
“尊主可是為在下遇襲之事而來?還請尊主放心,幸有親衛隨行,在下毫髮無損,這位攬諸與在下也是舊相識了,如今又是尊主近前之人,看在尊主的面子上,在下也不會真傷了他的性命。”
車內的琉玉聞言彎了彎唇角。
這股表面上彬彬有禮,實際上將人輕賤到骨子裡的語氣,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族味兒。
此處正是十方街的路口,鄴都繁華之地。
聞訊聚集來的妖鬼皆被攬諸的人擋在外圍,九方星瀾將攬諸壓至街頭懲戒的舉動,幾乎踩到了所有妖鬼的底線,在場早就是群情如沸,恨不得將九方星瀾剝皮抽骨。
此刻見墨麟終於出現,不必掀開簾子,墨麟也知道人群之中有多少充滿了仇恨與悲憤的眼睛。
然而車外,十二儺神的面容上卻都寫滿了憂慮。
這是一場正大光明的陽謀。
墨麟若默許仙都玉京的人在九幽對妖鬼施刑,墨麟便會失去民心。
他若對九方星瀾出手,九幽與大晁起了衝突,那些暫時不欲與大晁開戰的九幽各城城主,便會與降魔派聯手一起架空墨麟,玉面蜘蛛坐收漁翁之利。
茶室帷簾後,落子聲不疾不徐。
整個十方街的視線,都匯聚在這一輛小小的鬼車上。
就連攬諸也透過碎髮的間隙抬眸望去。
他的理智使他絕不希望尊主在此刻站出來,然而內心幽微的角落,他的自尊又在啃噬著他的理智。
若能堂堂正正做人。
這又願意受此屈辱?
鬼車內傳來細微的對話聲,但卻因墨麟的勢太過強大,哪怕耳力再高也只能等到模糊不清的嗡鳴。
眾妖鬼急得抓耳撓腮。
裡面還有誰啊?到底商量什麼呢?
嘩啦一聲——
車簾掀開。
衣袖上的金線在日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晃得人片刻後才看清從鬼車而出的少女真容。
人一生中,很少能見到這樣的絕色。
她站在那裡,就像九幽妖鬼最喜歡的金玉琳琅,渾身都透著光暈。
九方星瀾縱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陰山氏的大小姐,但每一次見,都很難不發自內心的感慨她的容色與氣場。
見琉玉朝他這邊走來,九方星瀾攢起笑容,正欲上前相迎,卻發現琉玉壓根就沒看他,而是徑直朝被壓在地上的紅髮妖鬼而去。
九方星瀾朝二樓茶室望去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注視著琉玉緩緩蹲下的背影。
陰山琉玉該不會真如長輩們擔心的那樣,與九幽來往過密吧?
眼神無光的攬諸緩緩抬眸。
來的人怎麼會是她?
是來看他笑話?
還是……
少女只是笑了笑,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實打實地扇了攬諸一巴掌。
啪——!
極清脆的一聲,力道十成十,直將攬諸的腦袋都打歪了過去。
“一日不見,怎麼就狼狽成這樣?你那天頂撞我的勁呢?”
紅髮妖鬼歪著腦袋瞪大眼,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原本渙散無光的眼神也終於有了焦距。
“我艹!”
“陰山琉玉!你果然——”
琉玉打斷他:“你真把人家的三個親衛殺了?”
“去他爹的!早知道我就真殺了!我他爹的連那個傻逼一起殺!”
琉玉心裡有了數。
在一眾妖鬼震撼又憤怒的矚目下,她起身,看向身後的九方星瀾。
方才那一巴掌,令九方星瀾剛剛升起的幾分猜測頓時煙消雲散。
陰山琉玉果然還是那個眼高於頂的陰山琉玉。
“琉玉姐姐,你怎麼來了?”
少年笑容純良乖巧,一聲姐姐叫到人心坎裡去。
“我公務纏身,沒來得及去你的婚典上觀禮,正打算處理完玉山的事就去拜訪你呢,你在九幽這些時日過得如何?可有受什麼委屈?你知道的,我哥很記掛你,要是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琉玉姐姐只管開口。”
琉玉定定瞧著他。
那眼神分明帶笑,可那笑容之中,又有幾分九方星瀾看不出的幽深。
竟讓他生出一種莫名的心虛,就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他虧心事做得確實不少,但對這位大小姐,他卻一件也想不起來。
琉玉開口:“確實有一件你幫得上忙的。”
九方星瀾笑意更深。
“真的?什麼——”
話還沒說完。
他近身戒備的親衛連劍柄都沒來得及摸到,就見這位仙姿玉質的美人抬起手,隔著空氣驟然掀起一股殺意騰騰的炁流,重重落在了九方星瀾那張笑意未褪的臉上。
轟隆——!!!
伴隨著一聲巨響。
渾身被劇痛席捲的九方星瀾仰面躺在廢墟之中,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
陰山琉玉,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抽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