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自強聽後點首,又問:“這麼說,潤蓮也是不支援加徵商稅的?”

王用汲則作揖起來,鄭重道:“請恕在下造次!”

接著,王用汲就回道:“因閣老相問,在下也就斗膽直言,這加徵商稅於別地是否合適不知,但若在閩地,恐生亂也!”

“此言何解?”

馬自強忙問道。

王用汲道:“因加徵商稅只能加徵到普通經商之小民身上,而閩地小民出海所得僅能湖口,富者不過可供一人讀書。”

“朝廷如今設月港收稅,本就使小民難以承受,而多走私者;”

“只是因倭亂之殷鑑不遠,尤其是許多老人知道,讓朝廷有錢維持水師戰力,保障海疆安寧,是有必要的,才有許多鄉民願意讓利於朝廷,主動從月港出海,使本地藩庫每年能得上萬兩銀維持水師軍需所用;”

“否則,朝廷如今在月港之稅收,都是難以收到的;”

“畢竟,閩人出海所得的確過少!”

“真正的海利還是為大戶們所得;”

“閣老不知,他們壟斷貨價,又勾結番夷,對到番夷所據之地貿易的漢民苛以重稅,或者對去番地務工之漢民壓低工錢,以致於,小民終年所得總和,遠不及大戶們與番夷們一年之海利。”

“所以,許多閩人還是以成為大戶佃農為榮的。”

“饒是在下族裡的數百畝良田,也沒有一個逃去經商的佃農,皆因為他們知道出海經商或務工,還不如為我王家佃農。”

馬自強聽後神色凝然道:“如此看來,加徵商稅是斷不可行的。”

接著,馬自強就突然提起別的話題,言道:“我這一路過來,發現無論是南直還是閩浙,讀書之風皆盛,剛峰先生也提到過,南直之民雖辛苦,但因辛苦所得大部為官吏豪紳所奪和用於供子女讀書,而留於己用者,寥寥無幾,可見好學之風甚盛。”

“閣老所言沒錯。”

王用汲回了一句,又道:“學得文武藝,貨於帝王家,但總得來說,學文更易出頭。”

“而唯有為帝王之士,方能免遭盤剝,才可有體面,無論經商或務農,皆可得保障。”

“而不使辛勞所得,盡付東流,更甚被豪右隨意欺凌,亦不被官府重視。”

“故天下但凡有財力者,皆欲求功名權勢;此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也!”

馬自強點首:“所以無論再辛苦,庶民也得讓其子女讀書。”

“正是如此,特別是自陛下下詔,增加舉業名額若干於平民後,使平民子弟可得功名之機會增加,也就因此,有更多平民更願意送子女讀書,乃至無論經商還是務農皆更加勤勉,有天未亮便走街竄戶販賣貨物者,也有終年不得休息也要多營副業者,民間讀書之風因而更盛,農業商貿也因而更為發達。”

王用汲道。

海瑞也跟著道:“天子這道恩詔,的確是算是策勵庶民勤勉之善政,有收天下人心之效。”

“天子知民所急,真可謂聖君仁主!”

馬自強不由得也望北而拜,接著就提出自己閒扯出真實目的,說:

“這次僕與申長洲巡視地方,元輔給了我等三道欲行之政,令我等察問地方後談談,除了加徵商稅外,便是攤丁入畝和官紳一體納糧。”

說到這裡,馬自強就不容置疑地道:“攤丁入畝是斷不可行的!”

接著,馬自強又說:“僕本屬意於加徵商稅,如今看來,只能官紳一體納糧當差這一條或有議一議的可能了。”

馬自強說後,王用汲就詫異地瞅了海瑞一眼。

海瑞對此倒是不感到意外,因為昔日在御前,趙貞吉就當著天子的面,提到過要官紳一體納糧當差,而他當時也在場。

“朝廷真到了要取消官紳優免的時候了嗎?”

王用汲這時無奈地笑著說了一句。

馬自強嘆了一口氣說:“你們要明白元輔的心思,他是想替陛下解決將來的隱患,讓陛下真正能做一盛世賢君!”

“所謂致君堯舜,便是讓陛下將來不會因為要延續國運而繼續改制,進而被天下食利者詈罵,而是為天子把前方的荊棘都剔除乾淨,使天子真的能成為只可以施恩佈德的聖天子,真的能得堯舜再現之名。”

“總之寧背萬世罵名,也要成就一聖君!”

“這是元輔此生之抱負!”

“趙文肅公(趙貞吉)說過,官紳會愈來愈多,進而使得享優免者多,將來恐無可役之民,也無可徵之稅田,取消優免是解決此問題的唯一辦法。”

海瑞聽後也就立即言道。

“只是天下讀書人肯甘心否?”

王用汲問道。

海瑞道:“考取功名,更在乎的是不用受官吏欺負,不易被隨意盤剝,能體面一些,能被尊重,不視為同牛馬一樣!”

“別說取消優免,就是讓人每年需納銀才可得保功名,進而能得官府與豪紳尊重,能為人上人,天下人只怕也是願意的,尤其是讀書人!”

王用汲點首,隨後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君子當重義而輕利,這樣的確能避免將來官紳增多而國帑歲入減少,使社稷能長治久安。”

“至少,在下王氏一族是願意接受此策的,只是還請朝廷准予官紳納銀代役,畢竟身為士大夫,讓其服役,受胥吏驅使,實在是有損體面。”

“這是自然。”

馬自強點點頭,接著就道:“此策的確只是為避免官紳將來過多而影響國帑之歲入,而非不讓田舍郎有登天子堂的機會,所以於大局無礙;且又不損權貴豪右之根本!”

“畢竟不像加徵商稅,是要他們把厚利吐出來,而他只是讓他們納糧當差,他們完全可以把納糧當差之付出轉嫁於佃農,而如此倒可遏制投獻。”

“而如今天下,又不缺務農之民,佃戶也不會因此逃佃。即便北方,想必也能忍受。只是看為官吏者,願不願損這點官紳之利,而保證朝廷稅賦。”

“官僚沒問題,畢竟任一地父母之官,多是外官,與當地豪紳無瓜葛,故官僚或可為政績而願意這樣做,反正損的也不是他本族之利;”

“如果朝廷能與此同時,如推行清丈田畝時一樣,給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當差之官,給予重賞,讓他們能夠收買吏員和彌補自身宗族損失,他們則會為個人仕途更加積極。”

“而官吏之數還是不等於官紳之數的,何況天下官紳多而不統,那朝廷完全可以,利用官紳豪右多而官吏不多的現實,以重賞即養廉銀和更大的權勢,拉攏有進取心的官吏去對抗天下官紳!”

“讓願意服從朝廷政令之士族豪右可以有機會成為更大計程車族豪右,那他們必然願意替朝廷打壓不服從的官紳,進而迫使天下官紳皆服從朝廷官紳一體納糧當差之政。”

海瑞言道。

王用汲也點點頭說:“天下官紳太多,只要不傷及共同之根本,多是互相傾軋的,朝廷若拉攏一部分聽話者,而打擊大部分不從者,倒也的確能做到以四兩撥千斤。”

“但可不可行,還得再斟酌。”

海瑞這時突然又補充了一句。

馬自強和王用汲皆看向了他:“此言何解?”

海瑞笑著說:“我做過應天巡撫,也做過他省知縣,所以更為清楚些。”

“除南直外,其他各地地主,是庶民比官紳多,且官紳分散,故朝廷可以對官紳減恩,而只要使其繼續居於庶民之上即可;”

“但南直不一樣,南直有地者之中,是官紳比庶民多,官紳也比較集中,讓官紳一體納糧當差,無疑相當於革除整個南直隸有地者的功名,令其再無地位之差別!”

“尚書侍郎與舉人生員都要納銀代役,這讓尚書侍郎如何甘心?”

“且南直官紳又集中,同姓多同宗,異姓多姻親,兩京中為官的也不少,故一旦官紳納糧當差,江南必再次大亂!”

“江南亂比天下亂好!”

“只亂江南,朝廷還能彈壓得住。”

“何況,朝廷只是令官紳一體納糧當差,而非加徵商稅,也就沒有損江南庶民之利,他南直官紳也就發動不了庶民,真要出錢發動庶民造反,那與納糧當差有何區別?但後者至少不用擔九族之禍!”

馬自強回了一句,又道:“聽二位之言,仆倒覺得,真要從三策裡選一策,就此策可行,不知二位以為呢?”

海瑞點首:“閣老說的有理。”

王用汲點頭,嘆氣說:“如今看來,只有如此!但願天下多忠臣,而體諒朝廷的難處!”

馬自強道:“欲致君堯舜,只能苦一苦天下官紳,所以,僕決定,只贊成此策,等元輔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