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已是萬曆十四年早春,雨多天微寒。

偌大首輔官邸的階前,積雪也還未徹底融化,申時行這時拾級而下,步入了庭園中,庭中枯枝剛露新芽,從白紗似的薄霧中探出了頭,沒一會兒就因綿綿細雨掛滿了珠子。

申時行行於其中,沒忍心碰落淺吐新珠的嫩芽,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子路上,而任纖纖細雨打溼巾袍,並凝神看了看陰沉沉的天,思索著應對之策。

李轍和一眾參事官陪著。

對於申時行而言,他知道現在已到考驗他決心和能力的時候,在他跟前的這些文官同僚既是他改革的助手也是對手。

申時行既得堤防又得推心置腹。

這話看上去矛盾,但實則不矛盾,作為首輔,他的確是要在該堤防的時候堤防,該推心置腹的時候推心置腹。

所以,申時行這時突然主動問著李轍:“那你為何不早告知僕?你是鳳翔人,貴鄉逢此大災,不該沉默的!”

李轍忙拱手說:“恩輔容稟!學生怎能因家鄉之變而責難恩輔所行之新政,而壞恩輔大業?”

“再則說,改革哪裡不會有代價,我家鄉運氣不好,需要承擔這個代價,自然是在所難免的,學生也不能因為家鄉承擔了這個代價就不顧大局!”

“當年太師改革,兩廣因新開發的田多,致使當地大戶百姓不願意清丈,也因此還是難以避免的要殺一些因改革而變為賊寇的刁民,使天下人知道國策必須推行,不願意也得願意!”

“故而,以學生看,如今也是一樣,這其實也正是一個為改革立威的機會,一則讓百姓知道即便為餓殍可乞食於官也不能輕易造反,此非禮也!”

“二則也讓軍隊有立功的機會,這樣軍隊也自然更能支援新政了。”

“僕讓李如松為提督,以堤防有權貴豪強清理佛寺而作亂,並不是堤防著將來有一天要因此靠殺百姓立功!”

“再則說,因新政而殺起事百姓有違新禮!”

“畢竟按照新禮,百姓皆赤子,不到不得已豈會反?”

申時行說著就瞥了一眼雨幕中站在四周的錦衣衛,他這讓他想到了張敬修等人的努力以及天子朱翊鈞的堅持,一時也就更加不願意就此放棄。

而李轍這時則勸道:“恩輔,恕學生直言,新禮本就當只是說與天下人聽的,而非真的要這樣去做!”

“新禮如果只是說來聽聽,那還怎麼讓天子願意推崇新禮?”

“還怎麼讓天子願意因新禮視我等為赤子,而非家奴?!”

申時行聽後突然很嚴肅地問了李轍一句。

李轍一時語塞。

申時行則拾階而上,邊走邊言道:“平時讓你多看看陽明先生的書,伱不聽!”

“你可知道,何謂知行合一?就是自己推崇的禮要以身作則,否則便不能言於天下!”

“陛下如今雖圖治,但皆因新禮使國政雖有讓利於民的主張,但讓天子也得利,也更自由而非籠中雀,所以天子才願為天下大治待天下人以仁!雖操獨治之權卻不視百官為家奴!”

“如果我們自己都不遵守新禮,依舊視百姓為無物,則就不能期君父能以禮待我們,坐而論政就得改為跪而聽訓!”

“這樣的國家,你想看到嗎?”

李轍忙拱手:“學生明白了,謝恩輔賜教!學生再也不敢有此念,必當言行合一!”

“去吧!”

“雖然做官應要精明,但也別太精明,精明太過易陷於狹隘,閒暇時候當多讀史,看看多少王侯公卿因精明太過做了後人看後覺得極為愚蠢之事,是故才有杜樊川之嘆。”

“是!”

李轍有些懊喪地應了一聲。

隨後,他就離開了申時行這裡,且在之後見了刑部郎中楊夢皋說:“恩輔沒有因此有停止清理佛寺之心。”

楊夢皋聽後頗為失望:“這是為何,你沒將地方實情告知於他?”

“說了!”

李轍回了一句,就道:“但他只是感嘆改革艱難。”

“既然知道艱難,幹嘛不及時收手?”

“准予佛寺對內取利安民,同時對外取利富國富民,有何不可?”

“非得逼得天怒人怨,流寇四起。”

楊夢皋頗為不解地吐槽起來。

當然,他說得對內取利安民,實際上是指的不改革對內分配模式,依舊准予佛寺替權貴豪紳克削小民,讓權貴豪紳既能對內靠壓榨小民取利也能對外投資朝廷進而分紅取利。

相當於既要把新增加的蛋糕吃分走一大部分,又不願意將原來的蛋糕讓出一部分。

貪婪是人的本性,所以,對外擴張要想富國惠民,必須伴隨著分配製改革,否則百姓很難得到很大的實惠,反而會因為自己子弟在對外擴張中犧牲最大而不滿對外擴張。

所以,朝廷對外擴張很多時候還正合一些很貪婪的權貴豪紳們的意,只是他們不願意自己拿的太少。

李轍也嘆道:“我也不知道恩輔在堅持什麼,他明顯對各地民情知之甚少,這個時候就該知道住手方是老成謀國之道才是,或者鐵腕推行才是,但他明顯不但有清流不知民情的問題,還很迂闊。”

“這是怎麼說?”

楊夢皋問道。

“他竟真的要恪守新禮!惜百姓之民,視之為同胞赤子!”

“他這樣做為的是,天子能願意改革,不以天子為私,不懶政不為,同時禮重天下人!”

李轍言道。

楊夢皋聽後,不由得道:“敢情改革真的非天子本要如此,是他申吳縣這些人不想跪著聽政,而欲借新禮亂君臣之別!”

嘭!

楊夢皋說後就一拳砸在桌上。

……

嘭!

申時行這裡一拳砸在了案上,提起李轍道:“我當初怎麼就點了他的文章!在天子面前坐久了,誰願意跪著?”

“父親,我們真的要繼續清理佛寺嗎?”

“聽李世兄的意思,這次清理佛寺還是和以往一樣,這一政策帶來的痛苦最終大部分還是由百姓承受!”

申時行次子申用嘉次子則在這時問起申時行來。

申時行笑道:“官場上從來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李轍的話,不能全信,至於要不要繼續清理佛寺,不是為父好擅作決定的。”

“那是天子嗎?”

申用嘉問道。

申時行道:“也不是天子?”

申用嘉愕然:“那是誰?”

申時行笑道:“是制策司!”

“制策司?”

申用嘉有些好奇地看向了申時行。

“沒錯!”

“需要制策司根據預案做新政策的可行性分析,再由僕與內閣諸相公審議後奏於天子,請天子定奪,不是說因為外部動靜鬧得很大,內閣就要因為畏懼勸天子武斷地結束一項國策。”

“這是陛下即位以來對中樞最為稱道的改制,一切從實際從資料出發,群策群力,儘量減少天子與執政在做決定時被誤導的可能性,畢竟有時候眼見不一定為真,但數字不會說謊,陛下將之稱為科學性制策,僕無論心裡多畏懼多不安多想趕緊結束,都不能擅自決斷,只有不知道的人才以為僕真的笨得不知道及時收手。”

申時行說著就看向申時行:“我先去睡會兒,制策司的人來了後,就再喊我!”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