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說完坐下後,笑著讓馬紹愉、張若麒、劉衍三人也說兩句。

馬紹愉與張若麒身為監軍,掌握大軍糧秣的分發與功次核對,監督諸軍勇怯,權力非常大,洪承疇讓二人講兩句,也是給足了二人面子。

而劉衍作為各鎮之中兵力最強的總兵官,同樣被洪承疇看重,此時讓劉衍講話,也是洪承疇在向劉衍表明態度,主動示好。

劉衍與二人謙讓了一番,馬紹愉便抱拳含笑站起來,率先說道:“其實本官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此番本官受陛下重託,定然不負聖恩。糧秣運送,一定督送到位,不讓前線將士短了衣食。有立功的,本官也定會實場核較,不使立功將士心寒。當然,有敢畏怯後退,不盡為國作戰者,到時也別怪本官不顧情面。總的一句話,一切為了遼東勝局。”

馬紹愉的話給在場眾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他話說得和氣,但語中森然之意還是誰都聽得出來。看來想要飛黃騰達,實不能得罪此人。這個外表和氣,實則深沉冷森的兵部職方主事的確不是一個善類,在場眾多將官,都將其列入需要巴結的物件。

張若麟拈著自己一絲不亂的鬍鬚,似對馬紹愉的話極為讚賞,不時微笑點頭,在馬紹愉說完後,他含笑對劉衍說道:“方才馬監軍已經說了,說得好!劉總兵也說幾句,本官與諸位都洗耳恭聽?”

劉衍才沒有心思與眾人耍嘴,洪承疇能有這個態度就好,至於說不說的,也沒什麼意思,於是便笑著說道:“方才督臣與馬監軍都講得很好,本鎮就不獻醜了,還是張監軍說一說,本鎮洗耳恭聽。”

張若麒假意謙讓了幾句,便站起身來,說道:“此戰王師精銳盡數雲集遼東,大軍將士戰意高昂、軍心可用,本官以為,我軍當乘銳而擊之,以定遼東勝局!如此,方下不負眾望,上不負聖上及諸公殷殷寄託之意!”

此話一出,吳三桂等遼東將領,以及洪承疇的親信幕僚謝四新等人都是臉色一變。只有洪承疇含笑坐著,不動聲色的樣子。

張若麟隨後又說了一大堆,他的話是代表了朝廷,代表兵部尚書陳新甲,所以眾人也非常給面子,在張若麒說完之後,眾人都是紛紛喝彩。

但是劉衍卻微微皺眉,暗道:“這個張若麒的話有點多了!”

此後廳中一團和氣,眾人直接用海碗喝酒,特別是各鎮的總兵官,基本上都是長相粗野的武夫。他們大聲囔嚷,斗酒拼酒,讓廳中吵雜一片。

對於這種交際的場合,大同鎮總兵官王樸向來如魚得水,雖然他主動與劉衍親近,但是此時卻與吳三桂、白廣恩、馬科、劉肇基等人言笑晏晏,眾人相互敬酒,好像多年未見的好兄弟一般。

各武夫放浪形骸,酒碗拍得咣咣響,相比之下劉衍這一桌就比較無趣了。

總督洪承疇是個斯文的人,就連喝酒都是小口慢酌。遼東巡撫邱民仰看起來比較嚴肅克板,他是御史出身的人,性子就是比較冷漠,也符合這個出身。還有同桌的兵備蔡懋德、張鬥諸人,他們只是談論些詩句詞牌,劉衍即便也會背不少,但是也懶得與他們談論這些。

而且洪承疇、邱民仰等人在說話之前,無一例外都要先對崇禎帝及朝廷歌功頌德一番,方才舉杯喝一小口,也沒有人敢斗酒拼酒,未免悶了點。

當然,他們對劉衍還是非常客氣的,以洪承疇為首,不時提及一些軍事戰務,與劉衍探討,不使劉衍受到冷落。

席中,劉衍發現一個有趣的人,就是那個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寧前兵備道右參政仍帶降職一級的蔡懋德。劉衍觀察了一會兒,只見他一直默默坐著,只吃素菜,竟然不吃葷菜,看他坐姿,似乎在位上修撣一樣。

對蔡懋德劉衍有些瞭解,聽聞其父母皆持佛戒,蔡懋德從小受染,承繼家學,平日律身如苦行頭陀,看起來果然不假。

或許是長年吃素的緣故,蔡懋德顯得極為瘦弱,曾有人上書言其文弱,不宜擔此戍邊重任。但因其知人善任,又習於用兵,崇禎帝對其很信任,所以蔡懋德官運一直很好,歷史上蔡懋德一直任到山西巡撫。

此時蔡懋德默默吃菜,看劉衍似乎很注意自己,他對劉衍略略頜首,說道:“劉總兵喜歡釋學嗎?”

蔡懋德的口音帶點南直隸崑山的音調,但是卻又不太重,聽起來很特別。

劉衍還沒說話,遼東巡撫邱民仰己是不悅地看了他一眼,子曰:子不語亂力怪神,這個蔡懋德竟然在酒席上談這個?還對劉衍這個大將談?真是不知進退。

兵備張鬥為人風趣,他見狀便出言打圓場,說道:“維立啊,佛家言不殺生,你對劉總兵這個血戰大將談佛學,是否找錯人了?我看還是喝酒吃菜,不要談這些了。”

眾官都笑起來,劉衍也是哈哈一笑,不過蔡懋德卻搖頭說道:“佛家講慈悲為懷,然也有怒目金剛,斬妖除魔之說。”

見蔡懋德看著自己,劉衍也不好不說話,沉吟了半晌,說道:“佛教博大精深,不是本鎮一句兩句就能說清的。不過佛教對安定民眾,安撫人心處頗有妙用。我們處在大千世界,對許多事務無知。無知,則產生恐懼,恐懼,便會去追思,去探尋前因後果。探尋不到時,便會迷惘,混亂,如此,佛學諸教便有其用。自度度人,心平則天下平。”

“不過佛教也有弊端,那就是讓人過於平和,甚至教人受苦,免於抗爭。如今天下紛亂,如果佛教盛行的話,難免會多有不妥。”

劉衍一番話,讓席上眾人都意外地看他一眼,沒想到其武人一個,竟有如此見識。

洪承疇深深地看了劉衍一眼,撫須沉吟。

蔡懋德大讚:“妙也,劉總兵此言大妙!真是想不到,劉總兵對佛學竟然也有如此深刻的見解,單就這一番話語,就已經比多少俗家弟子都要深刻了!”

蔡懋德似乎得到知己一般,與劉衍談論起生死來,看得餘者各人暗暗皺眉。

正說著起勁,兩個大將端著酒碗過來,卻是山西總兵李輔明、援剿總兵左光先。

李輔明約與楊國柱同歲,一張國字臉滿是風霜雪雨,舉止中頗為豪邁,他來到劉衍身前,哈哈大笑道:“劉總兵乃是殺韃子的勇士,今日說什麼也得與劉總兵痛飲數杯!”

那左光先一臉亂蓬蓬的鬚髮,身材極為魁梧,也爆雷似的說道:“不錯不錯,劉總兵怎麼也得給面子,今日不醉不歸。”

劉衍站起來,笑著說道:“怎敢讓二位大帥過來敬酒,應該劉衍去給二位以及諸位大帥敬酒才是!”

李輔明與左光先二人見劉衍態度和氣,這麼給自己臉面,都心中大悅,大笑說道:“那就同飲。”

李輔明原為祖寬部下,遼東人,不過自到山西鎮後。不免與遼東各將疏遠一些。這一路上,李輔明也是與劉衍、楊國柱等人走的近一些。

左光先原是秦軍麾下,操著滿嘴的陝地口音,素以驍勇聞名。

劉衍與李輔明、左光先連喝了三大碗,三人正說著話,又有一大批大將過來,卻是遼東總兵劉肇基、寧遠總兵吳三桂、東協總兵曹變蛟等人,身後還跟著一大群將官。都是來向劉衍敬酒的。

看到吳三桂過來,薊遼總督洪承疇與遼東巡撫邱民仰臉上露出笑容。洪承疇更起身笑道:“長伯啊,可是來向劉總兵敬酒的?”

吳三桂施禮道:“回督臣,正是。”

洪承疇撫須笑道:“應當的。劉總兵治軍打仗出眾,麾下的青萊鎮新軍更是赫赫有名的強軍,長伯你英略獨擅、廉勇過人,也是我遼東傑俊,你們二人自當多多親近才是。”

吳三桂又再施禮道:“督臣教導得是,三桂也是這樣想的。”

劉衍看向吳三桂,還是那樣白皙英俊,世家子弟風範盡顯無疑。看眾人樣子竟隱隱以他為首,很多人還語帶巴結。一旁的薊遼總督洪承疇、遼東巡撫邱民仰,也對吳三桂真心愛惜,語中多有誇讚。

“這個大漢奸還挺得人心啊。”

劉衍心中暗暗想著,雖然現在吳三桂還是抗清的悍將,但是想到歷史上就是這個傢伙引清軍入關的,自己還要與吳三桂喝酒虛與委蛇,劉衍心中便像是吃了蒼蠅一般噁心。

不過劉衍表面上並沒有顯露出什麼,只是笑著與吳三桂碰杯,說了幾句場面話。

對於吳三桂,劉衍已經打定主意與之保持距離了。當然,如果將來有機會,劉衍也不介意讓吳三桂步左良玉的後塵!

當然,吳三桂還是有實力的,不是左良玉那樣的憨貨可比。吳三桂在任寧遠團練總兵後,在洪承疇支援下大力練兵,兩年的時間,練成遼兵二萬,都有戰鬥力。與其父吳襄一起,還練就一支吳氏家丁,內精騎二千,皆以五十騎一隊,分四十隊,每隊設一領騎官。

吳三桂將這些領騎官的姓名分別書寫在竹籤上,平日插在自己靴筒上,遇到緊急情況,便信手從靴筒中取出一簽,呼叫某領騎官,該領騎官即統領本騎隊,跟隨他衝突決陣,無往不利。

而且吳三桂本人也頗為善戰,崇禎十三年的時候,清兵圍困錦州後,不論夾馬山遭遇戰,還是奇襲清兵鑲藍旗營地,或是五道嶺伏擊戰,吳三桂都有傑出表現,也難怪洪承疇如此看重他,這個漢奸的確有兩把刷子。

特別是崇禎十四年,清軍鐵騎充斥錦州與松山各處,非常的猖獗。那時錦州城內糧草不足,各運糧官都畏懼清軍兵威不敢前往運糧,只有吳三桂自告奮勇,以新年過節,出其不意之計,將糧草運去。

吳三桂在正月初二、初三這兩天,以牛騾驢車三千四百輛,裝米一萬五千石,安全躲過清兵的監視,運糧到錦州。後又空車安全返回寧遠,大受薊遼總督洪承疇與遼東巡撫丘民仰的誇讚。m.

眾人認為,吳三桂冒險督運糧食,顯見他的膽略遠在眾將官之上,實心任事,忠可炙日。

加上父親吳襄、舅舅祖大壽全力扶持,吳三桂本身也非常會做人,輕財好士,待人和藹,並無名門之後的傲氣,極受遼東上下官將好評。

吳三桂還非常善於攀附,高起潛監軍遼東時,吳三桂就認其為義父。方一藻巡撫遼東時,吳三桂與其子方光琛結為結拜兄弟,洪承疇經略遼東後,他又迅速與洪承疇親信幕僚謝四新結為至交,如此精明機敏,想不發達都難。

看他身旁薊遼總督洪承疇,神情中對其依重之意明顯。

相比之下,劉肇基這個遼東總兵就有點尷尬,論後臺與威望,都不能與吳三桂相比。事實上,洪承疇己經在考慮解劉肇基職,代以吳三桂為遼東總兵。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