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最多的,是鹽商。”李善低頭,手腕輕抬,將煮好的茶湯倒入一旁的紅色茶碗中。

竹簾帶起陣陣清風,吹過茶碗之中的香氣,彌散四周。

李善言語很隨意,青袍寬肥,短鬚飄揚,神態意適。

看著端正坐在對面的李絢,還有王勃,李善溫煦的說道:“今日難得再見故人,本應暢飲幾杯,但在下身體不適,郎中禁止飲酒,實在抱歉。”

李善因賀蘭敏之之事被貶時,為沛王李賢的王府參軍,侍讀,兼崇賢館直學士。

王勃雖被貶時雖早三四年,但李善還是比王勃早進沛王府,兩人還相處過幾年,有一段香火情。

“學士身體有恙?”王勃有些詫異,因為坐在他對面的李善臉色紅暈,完全不見被流放嶺南數年的身體虛弱。

王勃下意識的看向李絢:“南昌郡王是藥王韋玄藏的弟子,學士不妨讓南昌郡王幫忙看看。”

聽到王勃這麼說,李絢的臉色一陣怪異,他甚至有些失笑的看向了李善。

李善這個時候,竟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側過頭。

李絢這才看向了王勃,低聲說道:“學士如今正在調理身體,以備將來養育兒女。”

聽到李絢這麼說,王勃臉上滿是驚訝,同時還有茫然:“學士如此……如今還能……”

“沒有問題的。”李絢一句話說的十分肯定,似笑非笑的看向李善:“醫家說法,男女在成年之後,不管多大年齡,都可生育子女,但四十之前,機率最大,年紀越大,生育就越艱難。當然若能善加調理,便是九旬老翁,也可有稚童之子。”

聽完李絢所說,李善長長的出了口氣,然後說道:“當年之事,波及妻兒,從嶺南迴歸之後,家中已無一人,本想獨自了卻殘生,但近來,族人介紹,娶江夏吳氏女繼弦,心波再起。”

“看來學士家中琴瑟和諧。”李絢目光從李善的面上髮根掃過,雙手交叉,恭聲道:“提前祝賀學士了,學士調養甚好,早則半歲,晚則一年,身體必將如復壯年,不過學士還需小心,事滿則溢,謹防意外啊!”

“南昌王所言極是,善記下了!”李善拱手還禮,然後看向王勃:“子安賢弟,如今還未娶妻吧?”

王勃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停,然後迅速的散去,甚至有些發白。

“論年紀,我比你痴長二十歲,論輩分,我也算是你的兄長,子安,聽為兄一句勸,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其意雖偏,但善意凜然,”李善誠摯的看著王勃,王勃默默的點頭,一言不發。

“學士過濾了。”李絢將話里拉了回來,然後說道:“以子安先生之才,只要放下心結,五姓七家之女都會紛紛上門,更何況,我李家貴女也有不少,不定哪家郡主,縣主,就會盯上子安先生。”

李絢一句話,說的很輕巧,但卻暗中指出了王勃另外一條可行的出仕之徒。

王勃屢次造人陷害,雖然皇帝大赦,得出牢獄,但有此一遭,再想走進士官途,幾乎沒有可能。

剩下的路徑不多。

其一是他人舉薦,便如李賢將王勃推薦到李絢手裡,這樣王勃的前途全部掌握在李絢手中。

其二便是姻親之屬,最好能是駙馬,但高宗皇帝只有三女在世,義陽公主,高安公主為蕭淑妃所生,早已嫁人。

唯一沒有嫁人的太平公主,那可是高宗皇帝和武后的心尖子,不選擇一個家世比王勃更好的,才華比王勃還高的,他們輕易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更何況,王勃比太平公主要年長十幾歲,武后怎麼可能捨得。

所以王勃能有的選擇便只有幾位宗室郡王,如韓王,霍王等都有適齡的兒女,而且他們也不介意將女兒嫁給王勃這樣出身頂級世家的豪門才子,哪怕王勃年紀要大上許多。

不論怎樣,都比王勃繼續淪落要好。

王勃聽進去沒有李絢不知道,但李善卻是聽了進去,深深的看了李絢一眼後,然後才說道:“揚州鹽商雖比不過皇室和世家貴重,但其富豪卻遠超多矣,”

李絢下意識的點頭,揚州鹽商不僅富豪,而且膽大,就連朝廷鹽船的主意他們都敢打,還有什麼們不敢幹的呢。

“《史記·吳王濞列傳》記載: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力富饒。”王勃回過神來,看向李善,說道:“揚州,天下之地,漢初,吳王挑起七國之亂,便是依靠揚州鹽財之業……”

“大唐鼎定天下以來,南方安定,再難有吳王之事。”李善擺擺手,阻止王勃話說下去。

“學士所言甚是,揚州群商,所圖者無非財也,三倍得利,其便可無視殺頭之險,五倍得利,朝廷官府都被其視作等閒,故而,學士,如今揚州,首富者誰,其財來源何方?”李絢眼神深意的看著李善。

這一趟來見李善,除了轉達舅父歐陽通關心之念,同時也想知道,如今揚州,誰才最有可能是鍛造優質惡錢的罪魁禍首。

率先被他們盯上的,便是如今的揚州首富。

至於揚州首富是誰,李絢甚至在抵達揚州之前就已經知曉,但他究竟與鑄錢之事有無關聯,還要看之後的調查。

李善作為揚州本地人,江夏李氏,宗族在此,他的訊息自然又要比其他人靈通。

就算無任何實證,光是風言風語,就足夠指引方向了。

“揚州何來首富之說。”李善笑著擺擺手,然後說道:“但若說如今,揚州誰家最富裕,想來應是沈家,沈家雖是海商起家,但傳承東漢海昏侯沈戎,揚州沈家當代家主乃是陝州司馬沈士衡,但其久不在揚州,揚州沈家做主的,乃是其二子,朝散大夫,戶部比庫員外郎沈餘慶。”

李絢點點頭,沈家同樣名門出身,沈家當代家主陝州司馬沈士衡其父沈琳,為前隋鴻臚寺卿。

“沈家乃是揚州海商之首,造船,絲綢,茶葉,布帛,黃金,象牙,犀角等物品均有所涉獵,倭國,真臘,佔婆,扶余等等商人,皆與其有關,近年來涉足鹽業,這才一躍而成揚州首富,然揚州首富之說,本就虛妄,陸家,孟家,許家,皆是揚州世代大族,此起彼伏也是嘗試,今日是沈家,明日便是其他各家。”

“如此說來,他們應當無力參與鑄錢事務。”李絢突然間,露出了猙獰的鋒銳。

“鑄錢?”李善神色一愕,有些詫異的看向李絢:“王爺不知嗎,揚州各家,其實都參與鑄錢之事,然而這都是朝廷許可的,每年鑄一定定數之錢,同時繳納一定的利錢,便可鑄造一定程度的惡錢。”

“啊!”李絢和王勃兩人頓時愣住。

揚州各大世家,竟然都有份參與惡錢製造,這是他以往聽都沒聽過的,皇帝這是要幹嘛?

李善將茶杯推到李絢和王勃跟前,沉聲說道:“當年惡錢一戰,朝廷無備,損失慘重,但在之後,陛下和天后認識到惡錢之事無可抑止,朝廷自己製造惡錢又為民所詬病,便將其權授予各道世族,允其自行製造一定數額的惡錢,但數量受到嚴格限制,而且成色也不許太好,各家在惡錢上雖有足利,但也只有足利。”

“原來如此。”李絢明白了,朝廷還是要將這份利拿在自己手裡。

搖搖頭,將這些想法仍在腦後,李絢看著李善,認真問道:“話是如此之說,可是有其他人家試圖進入這一行業,立刻便會遭受到各家的同時抵制。此等人家,以揚州之大不過四五家,整個江南道,恐怕也不會超過十家吧?”

“哪有十家,七家而已。”李善神色淡淡,說道:“早年間,被滅族的,可不僅僅只有隴西張家,劍南,河北,山南,江南,被滅門的起碼有幾十家,當朝廷不講規矩的時候,倒黴的就是一大片了。”

回收惡錢也好,製造乾封泉寶也罷,都是朝廷在用制度和天下事情講道理。

當皇帝發現道理講不通的時候,便開始下辣手殺人。

這一點,李治和武后最是擅長。

畢竟不管惡錢再多,損失的都是普通百姓。

天下財富,無非是從朝廷手中,轉移到了製造惡錢的世家大族手裡。

等當這些世家大族被抄家滅族,財富便再度回到了朝廷之中。

只是那些世家大族,就那麼的甘當牛羊,任人宰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