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皇上果然來了。

京城是太子坐鎮,以及被特意留下的裴善,武將忠信侯王林,輔政大臣徐敏。

來的大臣裡,有王秀的父親王文柏,定國公姜溫茂,徐敏的弟弟徐敦,計尚書等一眾老臣。另外,陸雲鴻的父親陸守常也來了。

他們和老太師都曾是舊同僚,想著年輕時意氣風發,傲然挺立的老太師,不免悲從中來。

這場喪事辦得很體面,皇上追封老太師為輔國公,封李夫人為輔國公夫人,封梅新覺為輔國公世子,賜下宅子和良田,世襲三代。

也就是說,梅家還有希望崛起的,至少三代裡,有一代能夠出閣拜相,梅家都不算衰敗!

李夫人接到旨意的那一刻,心裡的大石放下,臉色也好了許多。眾人雖然也想祝賀,但在老太師的喪禮上,沒有人提起這件事,只是讓她老人家保重身體,一切交給孩子們去辦。

孩子們?李夫人想到梅敏,眼底的寒意一閃而逝。可她隱忍著,什麼都沒有說。

等老太師的子女們全部到齊了,這場喪禮才算迎來了結束。

下葬那天,陸雲鴻跟著扶靈出去,沒過多久便發現天空烏雲密佈,看似要下大雨一般。

他的手搭在棺槨上,隱隱聽見耳邊傳來一陣奇怪的嘲雜聲,緊接著,在霧濛濛的山林中,他看見有兩個人站在不遠處,仙風道骨,慈眉善目,湊在一起笑道:“陸公還留戀凡塵呢,不一起走嗎?”

“就是呀,不如今日就跟我們一道去,大家都想你了。”

這時,只見已經逝去的老太師翩然從他身邊走過,錯身後回首,眸中含笑,看起來神采奕奕的。只見他走到那兩人的身邊,跟隨那兩人一同笑道:“他呀,因緣際會下,嬌妻愛子都在身邊,估計還有一甲子呢。”

說完,回頭對著陸雲鴻揮了揮手,三人消失在山林中。

陸雲鴻只覺得頭疼欲裂,竟有些喘不上氣來,猛地感覺肩膀被人拍了拍,突然驚醒。

卻看見梅新覺一臉擔心道:“陸大哥,你沒事吧?是感染風寒了嗎?道長說時辰到了,我爹要入土為安了。”

陸雲鴻恍惚地看著周圍的山林,相似又不似,且天氣放晴,哪裡還有什麼濃霧陰天?

他站了起來,心口巨震,想著那兩個人喊他陸公,彷彿舊識一番。

這個稱呼,在他前世裡,做了兩任帝師以後,下面的官員都是這樣叫他的。

因緣際會,還有一甲子?

老太師是不是在暗示他什麼?

陸雲鴻回頭去看老太師的棺槨,發現和剛剛夢境裡的一樣,雙手摸上去,彷彿還有沉悶的厚重感。

最主要的,他連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只是記得,扶靈出梅家的時候,就已經有幾分恍惚了。

回去的路上,陸雲鴻問梅新覺道:“我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

梅新覺雖然還是覺得詫異,但如實道:“我們到山上,陸大哥就伏著棺木小憩。其他大人還說,陸大哥跟我爹相交甚深,此番我爹離去,你受不了打擊,一時還接受不了呢。”

陸雲鴻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道:“是的。”

梅新覺見他承認了,心裡也挺不是滋味的,便道:“現在我爹的喪事辦完了,可三姐還在府上關著呢,陸大哥能給我出個主意嗎?”

陸雲鴻道:“什麼都不要做,放她回京。”

梅新覺張了張嘴,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顯得十分驚訝。

陸雲鴻繼續道:“你聽我的就行,這件事你插不了手。以後好好溫習功課,爭取考個功名回來,為你們梅家增光添彩。”

……

老太師的喪事辦完了,陸雲鴻和王秀啟程回京。

馬車上,王秀睡著了。

陸雲鴻一邊撫摸著她的鬢髮,一邊低頭看了看她的睡顏,恬靜溫柔,睡得很香,馬車顛簸也沒有醒來。

這個時候,他想起了皇上。

他心裡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就是如果當時皇上也跟著扶靈出去,或許他看見的會是另外一番景象。

什麼景象呢?恍惚間,看見自己曾經的身影。

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像是塵封舊事的書殼破了個洞,漸漸露出裡面的端倪來。

而他以為,一輩子都解不開的謎團,現在看來,也不是全無機會。

回到陸府,陸雲鴻急匆匆就去見明心了。

明心在案桌前抄經書,看見陸雲鴻來了,還覺得有些奇怪。

陸雲鴻自顧自地解開披風,然後把手放在熏籠上取暖。看著還穿著單衣的明心,詢問道:“你不冷嗎?”

明心搖了搖頭,不過卻是給他倒了杯熱茶,並詢問道:“不是剛從大興回來,遇見什麼事了?”

明心說著,掐指一算,隨即笑道:“我說呢。”

“被嚇到了?”

陸雲鴻道:“並沒有,我只是被那扶靈摔瓦的聲音,驚得想起一些舊事。”

“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

明心問道:“什麼?”

陸雲鴻道:“你曾經說的,從前有位首輔,歷經三朝,一生為官清廉,剛正不阿,教出兩代赫赫有名的帝王,死時百官哀慟,九卿抬棺,新帝扶靈。”

明心點了點頭:“是我說的。”

陸雲鴻當即就道:“我覺得,如果太師出殯那天,皇上如果也去扶靈,我估計就全想起來了,所有的事情,前前後後!”

明心忍不住樂了,詢問道:“那你現在是想起來多少?總不能自己假死一次,讓皇上來扶靈吧?再說了,現在的你也沒有這個資格!”

陸雲鴻道:“我知道不可能,也沒有想過要去作什麼假死?”

“我是想問你,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我?”

明心點頭,抬頭望著他,平靜道:“是啊!”

陸雲鴻坐了下來,有些急躁地扯了扯衣襟,心裡憋得厲害。

他繼續道:“可你還說,我死的時候有一份遺物,是早已不能兌換的銀票。那麼我大概猜得出,兜兜轉轉,不過是因為我放不下阿秀,一心想要再續前緣。”

明心看著他,笑了笑,高深莫測道:“算是吧?”

陸雲鴻氣憤道:“你這麼精明,還當什麼和尚啊,你當狐狸好了?什麼話都套不出來,我說什麼你都說是的是的!”

明心無奈道:“你自己忘記的,你來問我?”

“我只能告訴你,她曾經跟我說過這樣一段話,你可以聽一聽。”

陸雲鴻聞言,瞬間屏息凝神,一動不動地望著明心。

只見明心唇瓣微動,說道:“我也記不起那是什麼時候了,反正在那之前,她從來不跟我細說你們之間的關係。”

“但那一天,她說道:我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知道的人大抵都不在人世了。可我還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然後我看見她哽咽著,紅了眼眶,你可知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

“後來你病入膏肓,她就在京城的街道上徘徊,久久不願離開。”

陸雲鴻聽後,眼眶倏爾一紅,久久沒有說話。

沉默中,他喉嚨酸澀得厲害,心裡滿是抑制不住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