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吉元年,五月初五。

大邕宜州,夏城澧縣,裴家鎮,裴老大家。

今日這戶人家有喜事,家裡的大孫女要出嫁,且嫁的還不錯,所以家裡一早就掛上了紅布,紅燈籠,貼了大紅的喜字,張燈結綵,就等著姑爺來接人了。

街坊四鄰都幫著忙活,屋裡屋外都一派熱火朝天的熱鬧景象。

在這熱鬧的景象中,有一個四歲的小尼姑,夾在人堆裡,腦袋亮的有種格格不入的突兀感。

更突兀的是,她嘴角的那一抹油光,很長的一抹,幾乎要從嘴角抹到耳邊了,大概是擦的時候太過豪邁,也太過潦草了。

帶她來的老尼姑淨慧盯著她的小臉:“你破戒了?”

小孩果斷搖頭:“沒有!”

“跟我來,”淨慧牽著她的手,把她領到井邊,讓她看水桶裡的水,“沒有破戒,你嘴邊是什麼?比你的頭還亮。”

臉上那道油光不止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因為有醬料的顏色,所以在平靜的水面裡也格外清晰。

小孩的眼神有些飄忽,支支吾吾的說:

“可能是醬小魚、燒鴨腿、油豆腐……還有,還有燉豬肉吧……”

淨慧:“好吃嘛?”

小孩覷著師父依舊慈愛的臉色,膽子大了些:“一般般……的很好吃。”

“要你還俗去吃肉你願意嘛?”淨慧試探的問了一句。

小孩難掩雀躍:“真的可以嘛?!”

雖然早就猜到了答案,但是淨慧還是聽的很悲傷。

這已經不是一般的沒有慧根了,她心裡只有肉,哪裡有我佛的地方啊。

淨慧摸了摸她的頭,溫和道:“還不行,去找你裴大娘吧,吃夠了,咱們就該回山了。”

小孩有一丟丟失望,但轉眼就高興的嘴都快裂開了,還故作忸怩了一下:“師父,這合適嘛?”

“去吧,”淨慧失笑道,“你還要長身體,也沒有正式受戒,我佛不會怪你。”

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孩子不信佛也不能強行讓她信,她們是正經的尼姑庵,又不是邪教。

小孩高興的都快跳起來了,說了聲那我吃完了就來找您,然後立馬就跑掉了。

裴小孩原本就是這家的孩子,雖然被送人了,但對這家人並不陌生,尤其是裴大娘,這是她的親孃,裴小孩每次向她化緣,她都會給滿滿一大碗,且必定會塞給她一個雞蛋,要是有肉,也一定給她一大塊。

裴小孩第一次破戒,就是因為吃了一碗她做的加蛋的面。

當時她可高興了,但是帶她來的淨能師太,可不高興了,後來化緣,師太們都會帶著她繞過這戶人家。

只有師父偶爾會帶她來這裡,但也不常來,上次來還是冬天,如今都入夏了。

裴小孩偷聽到師太們說,不帶她來,是因為裴大娘他們有錢了,怕他們把她要回去。

師父說不會,因為她別的爹孃不會同意。

沒錯,別的爹孃,裴小孩有好幾個爹孃。

因為她家裡的孩子多,她又是女孩,所以她親生的爹孃不想要她,又不忍心淹死她,就準備把她送人,當時有好幾家沒孩子的,他們最看好裴大娘孃家村子裡一戶沒孩子的人家,想去問又怕人家也不想要,索性就多問了幾家。

結果這幾家人都樂意要,趕在一塊上門抱孩子來了。

當時這事鬧的挺不愉快的,有兩家不對付的差點打起來,最後抓鬮,把裴小孩抓給了師太們,又跟其他人認了乾親。

裴小孩跟這些乾親不太熟,也不常見,只知道遇上了要叫乾爹乾孃,去他們家裡齋飯也能吃到飽,再別的,就沒什麼特別的了。

師父和師太們說,乾爹乾孃們也很喜歡她,所以寧願她待在庵裡,也不會願意親爹親孃把她要回去,因為她一旦回去了,跟乾爹乾孃就沒什麼關係了,她在庵裡,萬一有個什麼,好歹她還能給乾爹乾孃他們披麻戴孝。

為什麼在庵裡可以,在家就不行了?

裴小孩也沒聽太明白,反正要她選的話,她希望吃飯的時候在裴大娘家裡或者乾爹乾孃家裡,其他時候和師父師太們待在庵裡。

雖然她不喜歡做功課,但庵裡還是比山下好很多。

至於具體好在哪裡,她也說不上來。

裴大娘給她一個很大的雞腿,讓她坐在廚房的小杌子上吃。

七女和八女,一個流口水,一個嗦手指,蹲在灶臺邊,眼巴巴的看著她……手裡的雞腿。

裴小孩:……

“你們想吃嘛?”裴小孩鬆開咬著雞腿的嘴,細聲細氣的問,神情很真誠,彷彿只要兩個姐姐點點頭,就能吃到肉。

八女手指頭還在嘴裡,都來不及掏出來,就忙不迭的點點頭,眼睛鋥亮。

七女有點害羞的搓著衣角說:“想。”

腦袋光光的小尼姑恍然大悟,“哦”了一聲,然後毫不猶豫的扭過身去:“不給,我化來的。”

裴小孩就說那眼神有點奇怪,像守在鄭家魚攤邊上的貓貓狗狗。

可她不是好心的鄭娘子,儘管師父常說做人要善良,但是裴小孩還是覺得嘴邊的肉更重要,想想要善良的分出去,她就想哭,哪怕她已經飽了,還是一口接一口的把肉吞進肚子裡。

她好久沒吃肉了。

七女和八女也好久都沒吃到肉了,家裡的肉要緊著爺奶爹爹和客人吃。

今天那麼多肉,她們想吃,可娘只給了一個夾著青菜的饅頭,然後就讓她們燒火去了,說客人走了再給她們。

騙人的,家裡的客人,總要把肉吃的一乾二淨,什麼都不會剩,何況今天的客人還帶了禮,肯定吃的更狠。

摻了細面的饅頭再香,也不如肉啊。

八女扁起嘴,快要哭出來了。

七女想說那是她家的肉,不給吃白食的賠錢貨化,可她不敢說,娘對這個送人的妹妹最好了,她不止自己不說,還扯著八女一起轉過身,小聲道:

“別哭,不然娘該罵咱們了。”

大喜的日子,最忌諱掉眼淚了,除了新娘。

新娘哭的越傷心,越說明這家人對孩子好。

裴大女有點哭不出來,她想笑,她要嫁的人家是開酒鋪的,是那家的獨子,成親前去買酒菜肉食的時候,見過好多次了,他說旁的不好說,至少以後吃食是管夠的。

他爹孃也總是笑吟吟的,好脾氣的往她買的酒菜裡多塞許多。

可惜她很少能吃到。

家裡窮的時候她跟著餓肚子,富起來也沒她什麼事,可今日以後就都好了。

她怎麼能不高興呢?本以為會嫁個鄉下泥腿子或是出苦力的。

她太高興了,擠不出眼淚,哭聲都像笑聲,直到三女狠狠掐了她一把。

她想起娘和家裡的妹妹們,總算落下淚來了。

鞭炮噼裡啪啦的響。

裴大女蓋上蓋頭,由大爺爺家的哥哥背出門,送上花轎。

裴小孩腆著鼓溜溜的肚子,擠在人群裡看那個不怎麼好看的新郎,還被人踩了一腳,但撿到一枚喜錢。

憋著一包眼淚,偷偷抹了那不長眼的一身油。

一些人隨著花轎移動,要去送親看熱鬧,裴小孩才不去,艱難的從人群裡掙扎出來,就看見師父嘆息似的看她,可又沒有真的嘆氣。

她油漬漬的手抓著銅錢。

有點兒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