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都沒看上?”

九華宮中,向來雍容華貴的趙貴妃頭一次失態得打翻了妝臺前的漆鈿妝盒。

她猛地回過身,一雙美目憤怒地盯著前來傳信的人,從齒縫裡吐出幾個字:“你再說一遍。”

女使不敢反駁,跪在地上,雙手匍匐以額貼地,小心翼翼地把剛才的話複述:“那漠北王說‘二女非吾所求善妻也,聞有五公主,何未見’。”

趙貴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揮手臂,將妝臺上的釵鈿銅鏡全都掃落在地,美麗的側臉在燭火的映襯下露出幾分猙獰。

“那廝竟囂張至此!”

她原以為和親之事應該萬無一失了,沒想到他不僅沒選那兩個丫頭,反而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女兒身上。

萬一、萬一真被他看上……

趙貴妃閉上眼,她絕不允許!必須要想辦法,想辦法!

她不知道,拓跋驍之所以問五公主,正是因為她刻意避而不見,再聯絡那天那個誰喊的阿姐,他便猜測他要找的人,會不會就是這個五公主,所以想親自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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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姻人選一直沒定下,拓跋驍近日便一直待在京城,他不耐煩窩在屋子裡,梁帝不放心他到處走,便安排鴻臚少卿朱成為他導覽,實則是監視。

朱成軟弱圓滑,偏偏接了這樣一份差事,心裡苦不堪言,行動上還得把這漠北王伺候好了,不得不絞盡腦汁思索京中好吃好玩的。

這一日下了小雨,他便引拓跋驍來到金市最著名的一家酒坊。

拓跋驍登上二樓,憑窗而坐。

他還跟之前在太極殿裡一樣箕坐,雙腿伸了出去。朱成只當沒看見。那日太極殿裡發生的事傳遍朝廷了,他可不嫌自己的腦袋在脖子上待太久了。

僕人端酒上來,莫多婁便迫不及待拍開封泥,連酒杯都不需要,舉起罈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這梁人打仗不怎麼行,釀的酒滋味可真不錯,要是我們草原上也有這麼會釀酒的人就好了。”或者直接把長安打下來。

他心裡這麼想,撇到一旁的梁國官員,終究還是收斂了兩分。

拓跋驍隨意嚐了幾口,卻沒什麼興趣。

他目光凝在掌中的瓷瓶上,這是那個漢女給自己的謝禮,藥粉讓屬下用完了,效果確實出奇,瓶子卻一直被他留著。

白瓷瓶還沒他掌心大,曲線流暢,通體潔白細膩,似玉又似雪,需要極好的燒製工藝才能得到這麼好的品相。

她的模樣,應該也跟這白瓷瓶差不多吧。

那是她離自己最近的時候,不過一臂的距離。

他當時就該直接掀開那礙事的白紗!

肯定會嚇得她閉上眼!哈哈!不,或許也會像鹿一樣瞪大眼睛看著自己!也有可能一臉不滿,覺得自己無禮。

無論哪種情況,他都覺得很有趣。

五指收緊,拓跋驍用大拇指不斷摩挲光潔的瓶腹。

他朝窗外一瞥,動作忽的頓住,鷹隼般的眸子陡然眯起,射出一道犀利的精光。

他好像看到她了!

隔著遙遠的三層街道,他看到橋上一個執傘女郎。

細雨濛濛模糊了視線,距離如此之遠以拓跋驍的目力也無法辨清,他只能看到紙傘下一個纖細的淡藍色輪廓,然而他就是有種直覺,她,就是她!

他眼神如網般牢牢鎖定著她的身影,然而幾息之後,執傘女郎卻消失在了拱橋盡頭。

拓跋驍“騰”地起身,膝蓋甚至掀翻了案几,他仿若未覺,不發一語,大步流星地下樓而去,一把從侍者手中奪過韁繩翻身上馬。

眾人來不及詫異,只得連忙追去。

拓跋驍縱馬趕到石橋處,來回將每一處掃視,卻始終不見那女郎出現。

周邊屋宇眾多,行人繁密,實是難尋女郎蹤跡,

朱成和莫多婁騎馬急追而來,見拓跋驍站在橋上。

“王,怎麼了?”

拓跋驍不答,反而抬起頭環視眼前的長安城。

迎著密密麻麻的細雨,拓跋驍握著掌心裡的白瓷瓶,隼目射出一道駭人的氣勢:“只要你在長安,無論在哪兒我都會把你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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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從珚今日出門,是來談“合作”的,人她已經選好了,桓家七郎,桓鈞。

桓鈞,字衡之,河東人,祖父少府卿桓餘。年二十,還沒成婚。

少府卿主管官家手工業和皇帝產業,是皇帝心腹,而且桓家無人從軍,她若嫁給他,梁帝多半不會生疑。

當然,這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姜從珚選他是因為,桓鈞有心愛的姑娘,而兩人不能在一起。

桓鈞少時定過親,未婚妻是盧家三娘,原本等二人長大便成婚,盧家卻在四年前因盧逡平叛不利而被治罪。盧逡戰亡,梁帝便酌情定罪,只貶了盧逡這一支為庶族,男丁流放千里,女眷充入教坊為婢。

士庶之別,有如天塹,婚姻不通,更不要說淪落教坊的女郎。

桓家再不許桓均履婚,打算給他另擇好女,桓鈞卻心悅盧三娘,不肯他娶,他找人偷偷把盧三孃的賤藉劃去,又將人接出來安置在一處小院中,時常去看望,只可惜兩人相愛不能相守,盧三娘屢次勸他遠離自己,他卻不肯。

隨著桓鈞年歲漸大,家中對他的婚事越發催促,打算強行給他定親。而後來,桓均確實被迫娶了程家一女。他欲和離,兩家不肯,他無可奈何,冷落妻子,程氏最終抑鬱而亡。三年之後,拓跋驍驟然隕落,北方胡族頻頻南下,梁國兵弱,不到兩年長安被破,桓均與盧三娘也離失在了亂世之中。

此後桓均再沒娶妻,在山河混亂之際趁勢而起,成為桓家主事人,並在朝廷退踞淮南之後,一路從中常侍升至尚書,再躍居大司農掌全國財政、軍國用度、田租口賦,成為南梁末期最具權勢的朝臣之一。

他扶持幼帝,改革田制收攏流民,對內穩定內治,對外積極籌措糧草以御胡敵,可惜梁國已經病入沉痾,士族們多貪圖享樂,改田之舉更是侵犯了他們的利益,最終沒能成功,桓均只能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悲歌。

日後他會成長為一代名臣,但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中常侍,最大的困難就是怎麼阻止家族逼自己成婚。

“郡主的意思是,你我二人假成婚姻之事?”一間佈置雅緻的茶室內,桓均看著眼前姝麗沉靜的女郎,著實有些意外。

兩人中間擺著一張案几,相對而坐,茶湯升起嫋嫋白煙,在昏暗的內室裡籠著一層似真似幻的塵霧。

他心繫盧三娘不願成婚之事在家族裡不是秘密,三五好友也知道,但他想不到這個才回京不到兩年的順安郡主也知道。

那日有個不起眼的青衣男子守在自己回家路上,突然從車窗外遞進來一封信,信上說約他相見,能解他眼前之困,沒想到送信之人竟然是楚王之女。

順安郡主離開長安多年,原本眾人都已將她淡忘,直到兩年前回京,甫一露面,勝如洛神的驚人美貌便迅速傳遍長安,關中各家郎君都爭相來一睹芳容,去年聽說她議親不少郎君還十分惋惜,沒想到還沒定下婚事便被涼州老夫人叫了回去。

隨著議論聲起,眾人忽然想起她的身份,她是太-祖一脈,已故昭文太子之孫。

這樣的身份,儘管是個女郎,仍舊註定要揹負政治糾葛,再想去年那場不了了之的婚事和涼州的態度……茶煙散去,眼前一片清明,桓均似乎猜到她找自己的原因了。

姜從珚看到桓均的眼神變化,想來已明白其中關係。

不愧是日後能撐起南梁半壁江山的大臣,如今雖還年輕未經打磨,但思維通透,目光明晰,已是初露頭角。

“郎君可願意?我並不干涉你其他,只需三五之年,我們各達所願,再行和離。”姜從珚睜著一雙明淨的琉璃眸子看著他,氣質坦蕩,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氣質。

桓均很心動。

如果真像順安郡主所說,兩人假意成婚,各取所需,等過幾年再和離,對兩人都有利無弊。

現階段他無力抗衡家族,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強行命令自己成婚,既如此——

“與君所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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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聽說拓跋驍要見自己,五公主終日膽戰心驚、以淚洗面,往日的驕橫之態早已轉為柔弱無助,竟十分可憐。

“為什麼,那蠻子為什麼非要見我!他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九華宮中,趙貴妃接連大發雷霆,引得服侍的宮人戰戰兢兢,連大口喘息都不敢,只能十分小心地伺候貴妃。

楚王妃聽他她為聯姻之事發脾氣,進宮探望。

被女侍中引進九華殿裡時,趙貴妃剛砸了一批瓷器,宮人正跪在青石地磚上輕手輕腳地打掃。

見著楚王妃,趙貴妃煩躁地一揮手,“下去!”

宮人低頭退下。楚王妃的眼神在碎瓷上掃了一圈,上前兩步,“阿姊是為漠北王之事煩惱?”

趙貴妃坐在榻上,一手支著額頭睨了她一眼,冷哼一聲。她心裡從來瞧不起自己這個從妹。

楚王妃沒在意她的冷淡,自顧自地湊了上去,“我今日來,就是為阿姊排憂解難的。”

“嗯?”趙貴妃挑了挑眉,斜了一眼,看她能說出什麼辦法來。

楚王妃卻露出一個神秘的笑,細長的眼縫裡透出一絲算計:“阿姊糊塗了,難道就非嫁公主不可?除了五公主,姜家皇室還有不少女郎呢,尤其我那繼女,可是昭文太子之孫、太-祖嫡系玄孫!她的身份,還擔不得這和親公主之名嗎?”

趙貴妃撫在太陽穴上的手指一頓,嫵媚的眸子眯起,精光流轉。

楚王妃繼續說:“況她那張臉,生了十分美麗,長安城裡多少兒郎為了見她一面終日徘徊在王府門前,那漠北王不過一男子耳,見此美色,豈有不動心?”

趙貴妃一點點睜開眼睛,認真地看著楚王妃,良久,她緩緩開口:“你說的,很有道理。”

楚王妃滿意地笑起來。

接下來,兩人便細細安排起來,怎麼才能讓漠北王一眼看上姜從珚。

九華殿門口,一道華貴俏麗的身影在那兒站了許久,直到殿內交談聲消失,她才忙不迭回頭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