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胡人,竟有一口流利又地道的漢語?姜從珚詫異。

那他肯定也聽懂我剛剛那番話了!

姜從珚藏在袖子裡一直顫抖的手此刻竟平靜下來,連極力壓制的心跳也緩和不少。

頭一次面對這麼嚴峻的生死危機,她並不是不害怕,如果沒有帷帽遮擋,她都不能確定自己能不能控制住眼底那絲膽怯。

但她是主君,絕不能露出軟弱,否則如何號令手下戰士!

她轉過身,揚起脖子,揚臂舒袖,指著旁邊的大車,“你們若只是要財物,自取便是,我絕不阻攔!”

她故意如此說。

張錚只見到他是胡人又兇猛逼人,內心將他視作頭等強敵,姜從珚卻注意到了另一點。

羌匪出現後,為了保護她,所有人都棄了財物圍在她馬車周圍,此人從車隊後方出現,那些財物就明晃晃地擺在他面前,這麼久過去他卻一點行動都沒有。可見,財不能動他的心。

再者,他們面覆獸皮遮擋模樣,要不是某種少數民族的習俗,要不就是為了遮掩身份去做什麼事,姜從珚猜是後者。

既要遮掩行事,想來他們不願給自己多添麻煩。

姜從珚主動開口,並不是單純熱血上頭將性命置之度外。她一方面是為了鼓舞士氣,另一方面也給對方傳遞了個訊息——我們願死戰到底,你真要蹚這趟渾水嗎?

現在看來,她贏了,對方應該不會主動攻擊自己。

拓跋驍見她語氣如此坦蕩,似乎早已明白了自己的選擇,心裡對她又添了分欣賞。

大笑一聲,“財物就不必了,不如用人頭來補償我耽擱的時間!”

身後的隨從聽出他的意思,忍不住驅馬上前,小聲勸說:“王,我們隱瞞身份,不是應該避免衝突嗎?”

他說的是胡語,聲音又小,姜從珚沒聽懂他的意思,但從拓跋驍的反應來看,他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應該是拒絕了。

緊接著他雙腿一夾馬腹,一馬當先,提著杆銀槍急速衝了過來。

眾人下意識豎起刀擋在姜從珚身前,兕子和若瀾姑姑更是用自己的身邊將她擋得嚴嚴實實。

拓跋驍飛快逼近,然而不過是一瞬間,他便從路邊與姜從珚交錯而過。

駿馬風馳電掣,攜來的勁風將她的袖袍獵獵吹起,面紗翻卷如雲。

姜從珚腦海浮出剛剛交錯的畫面,隔著距離對視時她就知道對方十分高大,但都不及臨近眼前那一幕來得震撼。

兩米多高的駿馬上,男人幾乎是座小山,攜著萬均之勢閃電般俯衝下來,馬蹄前所有人都變得渺小如螻蟻。

等她回過思緒再看過去,男人已經加入了戰局,跟羌匪激戰到了一起。

玄馬四蹄飛騰,他手提一杆銀槍,力大無窮,猶如銀蛇舞動,將羌匪生生挑起,在空中轉了一圈,然後一抖臂猛地扔出,屍體落在地上竟硬生生砸出一個凹坑,血肉糊了一地。

其餘人想圍攻他,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他彷彿一頭闖進羊群的巨虎,猛不可擋。

勇猛至此,竟沒一人再敢靠近他。

而他率領的二十來騎,見首領率先加入戰場,也跟著上前殺敵。

羌匪不過一群遊匪,無法與正規軍較量,更不要說對手是拓跋驍,不過片刻功夫,百人匪徒便被殺了一半。剩下的敵不過,見勢不對想要逃跑,卻被張錚率人攔住去路。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和碾壓!

至戰鬥停止,羌匪被全殲!

己方除了一些人受傷,竟沒有傷亡。

張錚等人都做好戰死的準備了,結果竟峰迴路轉,如此出乎意料。

對戰果影響最大的,便是那個人胡人!

他在腦海裡把已知的各個胡將拉出來對比,卻都對不上。

羌匪已了,拭完銀槍上的血跡,拓跋驍不欲多留,正欲上馬出發,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輕柔的女聲。

“等一下!”姜從珚叫住他。

“何事?”拓跋驍轉過身,目光居高臨下落在她帷帽上,似有幾分打量。

很平常的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卻莫名帶著威懾力,姜從珚下意識頓了下腳步,然後定下心神繼續朝他走去。

等到他面前,姜從珚再次直觀感受到男人真的很高,自己只到他胸口,估計快有兩米了,一身修勁的黑色胡服包裹著挺拔的身姿,身上殘留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猶如實質。

姜從珚胃裡有些難受,那血腥的激戰畫面似乎又在腦海中浮現,讓人有些反胃,但此時她只能強行忍耐。

離得近了,她看到男人的瞳色並不是黑褐色或棕色,反而折射出幾分幽碧,令人想去窺探卻又被其中的森意逼退。

在男人探究的目光中,姜從珚平穩地捧起手中的木匣,往前一遞。

“剛才危急時刻,多謝義士相助。君不求資財,我見有義士受傷,家中有良藥,對外傷猶有效果,請義士收用,以盡我微薄謝意。”

不管怎麼說,對方終究幫了自己,避免了甲士們的傷亡,姜從珚心裡是感激的。

她十分誠懇地表達謝意,對方卻好像並不在意。

隔著面紗姜從珚都能感受到對方的眼神在自己臉上轉了一圈,最後才在木匣上停了瞬。

“義士?”對方有些古怪地品咂這兩個字,隨後哼笑了聲,“你們漢人真有意思。”隨即長臂一伸從匣子裡抓起幾個瓷瓶拋給身後隨從,然後飛身上馬一勒韁繩,駿馬揚起前蹄,男人英姿勃發。

他側過臉,“謝禮我收下了。”

駿馬嘶鳴,黃土飛揚,馬蹄飛奔而去。

姜從珚站在褐色的土地上看著他們奔騰遠去的背影,垂下的眼眸中劃過思索。

自漢以來,西域各國商人透過絲綢之路東進,中原地區胡人屢見不鮮,更不要說五十多年前的混亂,大批胡人南下定居,甚至不乏為漢人效力的。但以宏觀視角來看,能融洽相處的只有極少數,絕大部分漢人與胡人之間都是仇視狀態。尤其隨著近幾年梁國衰退矛盾加劇,胡漢之間的形勢更是緊張到了極點。

姜從珚只盼著,這樣一個人,以後千萬不要是敵人才是。

收起思緒,姜從珚回到馬車前,踉蹌了下,忍不住扶著車壁捂住胸口。

張錚正安排人清掃戰場,來詢問要如何處理羌匪屍首。

姜從珚強忍住胃間的不適,慢慢直起身體,撩起帷帽,看著遠處遍浸鮮血的土地,連道旁的枯草都被染成了鮮紅色,在陽光下刺得人眼生疼。

她閉上眼睛,聲音涼如殘雪,一字一句道:“曝屍於野,震懾不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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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掃完現場,車隊再次行進。

姜從珚上了馬車取下帷帽,露出一張蒼白的病容,四肢痠軟無力。

若瀾心中一急,連忙掏出帕子擦拭她額上細密的冷汗,又忙用手背探她額頭上的溫度,一邊又想摸她冰涼的手。

姜從珚任由她擺弄自己,喉嚨有些幹,啞聲說:“我想喝水。”胃裡還是不舒服。

若瀾忙叫兕子倒熱飲。

兕子從陶壺中倒出來用指腹一摸,垮下臉,“姑姑,耽擱太久,暖壺裡的水都涼了。”

若瀾擰起了秀眉。

馬車上不好生火,女郎身體又病弱嬌貴,每次餐飯若瀾都會讓兕子燒一鍋熱水,灌入用厚棉巾包裹的陶壺中保溫,以便女郎能隨時飲到溫水。

若沒遇到羌匪,他們現在應該會找個地方生火造飯。

為了趕在天黑前抵達驛站,張錚命令隊伍加速前進,此時剛出發沒多久,若叫他停下,他肯定二話不說聽從吩咐,但以女郎寬和的性子肯定不會這麼幹。

可女郎剛在外面吹了許久寒風,本就受了涼,如何再受得住這冰冷的水。

若瀾半是心疼半是無奈,乾脆捧起茶杯,打算用自己的手的溫度捂熱。

姜從珚見她如此,嘆了一聲,乾脆從她手裡奪下杯子,抬首淺飲了一口。

“我哪裡就需要小心到這個地步,連口涼水都喝不得。”一口涼水下去,胸口處的反胃感終於有所緩解。

姜從珚前世病了二十年,每天都過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個沒注意就死了,今生活了十年,前面幾年也一直在養病,隨著年歲漸大調養了幾年,她的身體也好轉起來,不再是紙糊的了。

她已經小心謹慎了二十年,現在難得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她反而想放肆些。

去奔跑、去騎馬,去肆意大笑,去做自己以前不敢做不能做的事,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姑姑,我現在身體比以前好多了,你別過分擔憂。”姜從珚反握住若瀾的手。

若瀾垂下頭,看握著自己的手掌,骨肉纖細,因為過於白皙而露出手背下青色的血管脈絡,顯得清瘦柔弱,但,不知不覺間,當初那個只能抓住自己一根手指的嬰孩兒,此刻已經能抓住整隻手了。

“要是女君能看到女郎……”若瀾說到一半,淚意上湧,忽然悲傷得說不下去了。

前楚王妃張氏,十七年前自永明寺回長安時路遇匪徒,車馬受驚難產而亡。

此刻再多的語言都蒼白無力,姜從珚只是緊緊抓住她的手無聲安慰。

臨近午夜,車隊終於抵達驛站,暫作修整。

路上還遇到一個流浪兒,奄奄一息地倒在路邊,也不知他一個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姜從珚命僕人餵了他點粥水,勉強活命。

兕子不解,“之前遇到南遷的流民,其中也有婦人抱著快要餓死的嬰孩兒求糧,那時女郎不許施糧,為什麼現在卻肯救這流浪兒?”

若瀾姑姑卻十分明白女郎的做法,對她道:“流民群聚時,若施一糧,餘下的人必群起而搶,使車隊遭亂,而這個孩子孤身一人,女郎良善,但救無妨。”

兕子點點頭,終於明白了。

行善可以,但要先保全自身。

第二日,馬車繼續行駛上路,將近十日後,終於抵達長安城西昌門。

城牆巍峨,高達十丈,城樓上有持弓巡邏的甲士,樓下亦有城門巡檢,盤查過往人士。

眼下大梁還維持著昔日大國榮光,作為都城的長安自是繁華不已,無數名人義士聞名而來,各地車馬絡繹不絕,甚至還在城門口造成了堵塞。

西昌門排起了長長的入城隊伍,姜從珚他們從也順如流地排起隊。

就在姜從珚快要靠近城門口時,遠方那片安靜的原野忽然間躁動起來,似有悶沉的雷聲響起。

眾人紛紛回頭。

姜從珚仔細聽了一會兒,倏地變了臉色。

不是雷,是馬蹄聲!

她從窗戶探出半張臉往馬蹄聲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陣沙塵被狂風捲地拔起,數面旌旗在其中若隱若現。

姜從珚繼續看。

馬蹄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猶如響在耳畔,震得人心跳怦然。

她終於看清,這是一隊超過百人的騎兵,集在一處,似原野上一隻奔騰的巨獸。

只是那旌旗的圖案卻很陌生,不是她知道的任何一家軍隊的旌旗。

她剛思索這是哪支軍隊,騎在最前面的兩騎飛快奔來,高舉著令旗大喊:

“漠北王到——”

“漠北王到——”

漠北王拓跋驍!

《梁書》載:(永安)十五年,春二月,漠北王驍,特使長安,平帝以佑安公主妻之,結兩邦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