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宮內傳出旨意,要諸王公卿攜內眷進宮赴宴,共慶漠北王來使。

楚王府自然也在其中。

楚王一如既往對萬事都不上心,直至臨出門前才被奴僕扶起來換衣梳髮,仍舊醉醺醺的不甚清醒;楚王妃趙氏則顯得十分開心,提前一日就命侍女捧著錦衣釵鈿在那兒挑選,今日更是天不亮便命人掌燈開始梳洗打扮。

姜從珚不知道梁帝為何特意讓大臣們帶女眷進宮,心中有些不安,但也不能不去。

三人登車而去,不過兩刻鐘就抵達宮門,然後下車,由內官引入其中,穿過狹長的複道,及至雲龍門前,男女賓客即將分道而行,正巧遇上大司農趙貞攜族人家眷而來。

趙家是當今梁帝看重計程車族,趙貞正是這一代家主,宮中最為受寵的趙貴妃便是其胞妹,而現任楚王妃,亦是出身趙氏一族,乃趙貞之堂妹。

一見著兄長,楚王妃顯得很開心,直接拎起裙襬快步走了過去,“兄長!”然後攬住了他的胳膊,頗有幾分少女的嬌俏。

“兄長在忙什麼?這些日子也不來看我。”

趙貞亦滿臉笑容,眼神落在她臉上,拍拍她保養得宜的手,“近日漠北王來長安,諸事繁忙,待此事一了,我定常去。”

二人就站在門前談笑起來。

姜從珚瞧著,總覺得有幾分怪異。

忽然,她餘光瞥見牆角一個青衣宮女,正朝自己招手,無聲說著什麼。

姜從珚走上前去,青衣宮女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用小而急迫的聲音說:“女郎,公主有急事找您,請您速速隨我去苑林。”

姜從珚看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猜到了大概,轉眼再看楚王妃,仍舊與趙貞細語,根本沒注意到自己,便點點頭,由宮人帶著自己從小路繞過去了。

宮女名叫女夏,是六公主身邊伺候的人。

姜從珚跟著女夏,繞過幾道花叢竹林,又穿過一個黑漆小門,終於抵達六公主約定的地方,一片竹林小苑。

她焦急地等在牆邊,一見著姜從珚,眼裡就迸發出驚人的亮光,彷彿看到了救世主。

“珚阿姐,我該怎麼辦?”六公主一把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別慌,你先給我細說現在的情況。”

姜從珚兩年前回到長安,在冬至宴上正好遇到被欺負的六公主,她那時被五公主潑溼了裙子,獨自一人躲在角落裡哭泣,姜從珚偶然路過,便把自己的手爐贈給了她。

六公主緩緩抬起頭,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她顫抖著從這個美麗阿姐手裡捧過溫暖的爐火,卻哭得更厲害了。

阿孃去世後,她獨自一人在宮中長大,不被皇帝想起,徒有公主之名,實則孤苦無依任人欺凌,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溫暖的善意。

因這不經意間的一個小小善舉,姜從珚從此收穫了個小尾巴,每次入宮,六公主姜羽兒必定要來找她,好像只有看到她在才有安全感。

姜從珚每次看到她惶惶如小鹿般的眼神便難以狠心拒絕,便預設了這份情誼。

“貴妃想讓我嫁給胡人!”六公主滿臉惶恐,聲音都在發抖。

她也聽到漠北王的傳聞了,一想到對方高大得如猛虎一樣,而且生性兇殘,喜好殺人,她就感覺天都要塌了。

“你怎麼能肯定?是下詔了還是發生了別的事?”姜從珚加重手中的力道無聲寬慰,素白芙蓉臉在晃動的竹影下顯得尤為鎮定,一句話就問到最關鍵的地方。

漠北王那句“吾欲自擇善妻”在長安城裡都傳遍了,城中百姓無不憤懣,都罵拓跋驍狂徒小兒,我大梁國的公主豈是街邊谷黍任你挑揀,但不管怎樣,有個資訊很明確,聯姻人選應該是要拓跋驍自己選的,否則梁帝早有安排了。

六公主抬起眼,彷彿又看到了兩年前珚阿姐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場景。

那一日,茫茫的白雪下,珚阿姐輕輕走來,肩上的狐狸斗篷被明亮的雪光映出一圈五彩的光暈,彷彿浮圖塔中護佑世人的觀音婢出現在自己面前。

明明只比自己大一歲,體質柔弱,可偏偏她只要站在那裡,好像就能帶來聖光。

她不知道自己這麼形容對不對,只知道珚阿姐身上有股特別的氣質,輕柔的外表下有種風吹也不倒雨打也不動的超越尋常人的堅韌,好似佛中的阿難陀,早已經歷過無數苦痛,所以能坦然面對現在的一切。

六公主斷斷續續地說:“昨日貴妃讓她身邊的侍中給我送來一套華服和珠釵,還叫我今日在宴上獻藝。五公主齒序在我之前,還沒出嫁,貴妃肯定捨不得五公主,才讓我、讓我……”

此時,牆的另一邊,路過的拓跋驍忽然停下。

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日涼州邊境遇到的漢女。

她出現在皇宮裡,難不成也是公主?想到這個可能,拓跋驍竟生出些期待。

他母親是漢人,從小受她影響,拓跋驍不喜胡女,但他今年已經二十歲了,胡人向來早婚,二十還沒娶妻實在少見,部下也一直催促他,拓跋驍也覺得自己是該娶個妻子了,這次親自來到梁國,就是要挑選一個他喜歡的漢女。

前面引路的侍中見漠北王停下,很是不解,卻又不敢催促。

拓跋驍站在原地,繼續正大光明地偷聽。

隔著一堵圍牆,旁人聽不甚清楚,偏他耳力過人漢語又說得流暢,便將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好,我知道了。”姜從珚從袖中抽出絲帕,細細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

她還什麼都沒說,清柔的聲音便讓六公主安下心來。

“貴妃既然命你獻藝,必是她也無法決定婚姻人選,才設計讓你吸引漠北王目光。既如此,只要漠北王不喜你,她自然不能得逞了。”

“我該怎麼才能讓漠北王厭我?”六公主忙問。

拓跋驍也很期待這個聰明的漢女會說出什麼來。

“他既能說出‘吾欲自擇善妻’這句話,必是個胸有韜略雄心壯志的人主。”姜從珚結合史書評價和那日短暫的一面以及拓跋驍這兩日的行事,大概推測他的性格,“這樣的王,多半不喜歡軟弱無能之人。”

“你獻藝時,便盡作膽怯惶恐之態,最好彈奏南江軟曲,他必定不耐。”

六公主聽她這麼一說,眼前豁然開朗,盤桓在心頭的愁雲終於散去。

“謝謝珚阿姐!”

“不必謝我,便是沒有我,於你而言也是如此。”

姜從珚說的辦法,是根據姜羽兒自身的性格設計的,就算她不說,多半也差不多。

拓跋驍聽到她對自己的評價,確實說得很準,心中生出些許讚賞,可她們的對話卻叫他不甚喜歡。

梁國公主不肯嫁他,他還看不上她們的怯弱之態呢。哼!

到是那女郎,甚想看看她是何模樣。

珚阿姐?她的名字叫煙?

-

除開這個小插曲,接待鮮卑來使的宮宴終於開始了。

姜從珚看到楚王妃趙氏匆匆趕來,頭上的金銀釵鈿比先前凌亂了些,她正抬手扶正。

宮宴在太極殿中舉行。

大殿週迴一百二十柱,基臺高九尺,以珉石堆砌,室內燃著明亮的燭火,門窗全都用金銀裝飾,內外掛著古今名臣,椽梁皆用沉香木製作,並以金獸頭作為椽端裝飾,極盡奢華與富麗。

梁帝特意選在這裡,就是要向拓跋驍表示,我堂堂大梁,地大物博、民生富饒,不是爾等塞外蠻人能比的。

他至今還被拓跋驍那句話氣得不輕。

他竟要親自挑選妻子,這不是把他的臉按在地上踩嗎?最為可惡的是,他身為一國皇帝,為了大局著想,竟要生生忍下著這口氣!否則,梁國結盟不成,周邊的匈奴、羌氐等胡部定然南下寇邊。

因拓跋驍是草原之王,鴻臚官員絞盡了腦汁想辦法安排席位,最終一東一西擺了兩個主位,梁國官員和鮮卑使者各坐一面。

太極殿前,宮廷樂隊整齊排列,宮庭中火盆齊燃,頭帶官帽身穿硃色朝服腰繫綬印的公卿大臣從兩側魚貫而入,來到東閣坐下。

緊接著梁帝在一片鼓樂聲中出來,百官伏拜。

待梁帝入坐,擊金鐘,有侍中高呼:“請漠北王與鮮卑使者入殿!”

拓跋驍便帶著十來個鮮卑下屬進入太極殿。

他看到設好的几案,皺了皺眉,跨入其中,一撩袍子,大馬金刀地坐下,長腿從案下伸了出去。

這個動作引得大梁官員側目,群臣躁動起來,紛紛錯身議論,有點人臉上甚至已經怒不可遏。

“蠻夷之輩,毫無禮儀!”

“胡人果真不開化!”

……

禮儀從漢沿襲至今,仍以跪坐為雅,視箕坐為粗魯無禮,儘管一些高腳胡具已經傳入中原,但那隻能在家中私下使用,在如此重要的場合依舊上不得檯面。

拓跋驍自是注意到他們的反應,但他並不在意,這些中原人的規矩繁瑣又無用,學來做甚!

而他身後的鮮卑使臣,也都跟拓跋驍一樣,肆意往殿上一坐,雙腳大張著。

太常卿終於看不下去了,紅著臉怒斥:“都說入鄉隨俗,漠北王來我中原,是否當尊我華夏之禮儀!”

拓跋驍身後一名身材魁梧帶著鼻環的將軍不屑地哼了聲,“我們來梁國是為王娶妻,可不是為了禮儀不禮儀的!趁早把公主叫出來,讓王娶了妻結成兩國盟約。”

這話說得實在太過露骨也太過分,太常卿被氣得鬍子倒仰,險些厥過去,他身邊的大臣忙扶著他給他順氣。

“明公莫氣,明公莫氣!”

“是啊,別與胡人一般見識。”

……

鼻環將軍見自己一句話就把他氣得半死,反而哈哈大笑起來,這樣一來更叫梁國公卿憤懣不已。

“漠北王,這是在我梁國皇宮,我等敬你是來使,你們別太過分了!”高太尉忍不住拔身而起指著他們。

拓跋驍停下送到唇邊的酒樽,斜眼看去,眉頭都沒皺一下,雖是坐著,卻比站著的高太尉還要強勢——

“你要是不滿,與莫多婁將軍直接鬥武就是。”

莫多婁聽了這話,更是直接垂著胸口叫囂:“來呀,拔出你的兵刃跟我比試一場!”

別以為他們不知道這些梁人在背地裡是怎麼罵自己蠻子、鬍匪的,現在正好,氣死他們!有本事就來打!

莫多婁身高八尺,跟拓跋驍不相上下,就是軍中的悍將都不一定能勝他,更不要說久居高位的公卿,眾人自知不是敵手,哪裡敢應戰,敗了事小,丟了大梁威嚴事大!運氣不好還會被寫進史書,使家族遺臭萬年。

梁帝見場面鬧到這個地步,深知繼續下去只會更丟臉,只好主動塔了個臺階,朝大臣們道:“漠北王戲言耳,兩國使者怎能刀劍相向!”

宴會還沒開始,兩國的關係就緊張起來。

十二幅白地絹絲鳳鳥紋檀木屏風和織金牡丹團花幔帳後,姜從珚聽到前殿傳來的爭執聲,陷入了沉思。

後世的歷史說拓跋驍仰慕中原文化,甚至還改革漢化,因此傳為一段佳話,但以她現在所見所聞,要說拓跋驍喜歡漢文化,不能說勉勉強強,只能說毫不相干。

或許真實的歷史上他並沒有改革漢化,畢竟他死得很早,根本改不了多少革;要不就是,他出於統治目的,儘管不喜歡還是要這麼做。

如果是為了統治,那他的野心著實不小。

若他不死,日後定是梁國最大的強敵;可他死了,梁國同樣難逃亡國的命運,漢室山河仍舊踐踏於胡人馬蹄之下。

宴行至小半,殿內的帷幔忽被升起,女眷們與前殿只餘一扇屏風阻隔。

看到動靜,拓跋驍下意識望過去,卻被絹絲屏風擋住視線,只能看到朦朦朧朧的人影,根本辨不清誰是誰。他濃黑的劍眉皺起。

六公主果然被安排去獻藝,同去的還有七公主,二人被引至屏風前奏樂。

雖衣著華美滿頭珠飾,但二人眼神瑟瑟仿若幼獸,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這就是梁國的公主?

沒有她!

拓跋驍忽又想起那天見到的漢女,當時他並不太在意,此刻腦海裡,那道身影卻越發清晰起來,那些不曾注意的細節也一一浮現。

她沒穿五彩的華衣,身邊也沒有富麗的宮殿,周身籠在白色狐狸毛斗篷裡,立在荒涼衰敗的土地上,乾淨得好像不屬於這片大地。她應該住在傳說中的月宮上,可她細挺的身姿又是那麼堅定,儘管沒看到臉,拓跋驍心裡卻早早描繪出一個綺麗的模樣。

眾人見拓跋驍定定地盯著屏風方向,還以為他看中了其中一個公主。

六公主察覺那道強悍的視線,心中越發慌亂起來,手指顫抖,胡琴便彈錯了幾個音。

“別注意我,別注意我,我按珚阿姐說的做,肯定不會被選中的……”

她不斷安慰自己,臉色越來越白。

眾人卻不知道,拓跋驍此刻心裡想的是,要不要一把掀開屏風看看她在不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