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今重生了。

耳畔又聽見聲音時,是一個女人的嚶嚶哀泣,耳熟,又陌生得恍惚。

“我的兒,你醒醒啊,娘不逼你,再也不拘著你念書了,只要你醒來,娘什麼都依你。”

話音清晰入耳,陸時今的眼皮劇烈顫動起來,手輕輕攥起,心臟也好似被一隻大手緊緊攥著。

哈!

她死了,居然還能聽見母親的聲音?

腳步聲匆匆,商素芸的大丫鬟夏音走到商素芸身邊低聲道:“夫人,祠堂那邊,小姐剛剛跪暈過去了。”

商素芸恨聲道:“潑醒她,還敢裝暈,教她的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明知時昭體弱還敢把弟弟推進荷花池!要是時昭有個三長兩短,我親手打死她!”

陸時今的眼皮慢慢停止了顫動,有一團氣在胸口聚著,堵得胸口生疼。

推進荷花池,跪祠堂。

她記起來了。

十四歲那年秋,眼看弟弟開春就能恩蔭進國子監,一向對弟弟縱容的母親開始逼著弟弟唸書,弟弟不願,偷偷甩開了下人往荷花池蹦。

她正偷偷在假山後頭悄悄扎馬步,聽到腳步聲瞥眼剛好看到。

害怕弟弟出事的她三兩步奔過去,想也不想就跟著跳進荷花池,荷花池的水不算深,但也不算淺,只沒過她的腋下,卻幾乎要沒過弟弟脖子,眼看弟弟嗆了水,她趕忙把人撈起來。

下人驚叫,母親匆匆趕來。

弟弟被撈上岸便暈死了過去,照顧弟弟的下人怕被責罰,便汙衊是她把人推下荷花池,母親瞬間暴怒,一句辯解的話沒讓她說便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母親匆忙去照顧弟弟,而她全身溼漉漉的被人關進了祠堂。

“夫人,大夫來了。”又有下人高聲道。

“快,大夫,你再給我兒好好看看,不是說今天就能醒,為何他還不醒來?”

陌生的碰觸落到手腕上,思緒混亂的陸時今腦中所有念頭戛然而止,猛地縮回手,倏地睜開了眼睛憤怒著驚叫道:“滾開!別碰我!”

陸時今從床上彈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眼睛瞪得滾圓,迫切的要把眼前一切都看清,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這是怎麼了?

她明明已經死了!

佛堂清修,冬日的佛堂刺骨的冷,比佛堂更冷的是人心,馬伕悄悄潛進佛堂朝她撲來,她好不容易憤怒地踹開人就見丈夫和他心愛小表妹卿卿我我的走了進來。

曹宏廣用嘲諷噁心的聲音說:“賤人!這就是你的清修!”

池溪窈戲謔的目光歷歷在目,她嬌弱無力的掛在曹宏廣身上,嘲弄道:“姐姐這般可對得起表哥,妹妹知曉,姐姐是惱了表哥將你送入佛堂,但伯府出事,罪連三族,聖上仁德,並未追究出嫁女,姐姐該感恩表哥才是,怎能負氣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來,你讓表哥的臉面,讓曹家的臉面往哪兒擱?”

本就憤怒的曹宏廣越發憤怒,揚手就朝她打來,陸時今第一次截住了曹宏廣打她的手。

曹宏廣先是愣住,緊接著是怒不可遏的火砰砰炸開,池溪窈矯揉造作的捂住嘴,“姐姐,姐姐你……”

陸時今勾唇冷笑,一雙眼緊盯著池溪窈,“你不就是想我死,想當曹宏廣的正室?我本就一心求死,不需要你用這般下三濫的手段來髒了我的輪迴路!”

“姐姐這話什麼意思,我聽不懂,姐姐想死想活都與我無關,無論我是妾是妻,我都愛重表哥,和表哥的情分不是……”

“噗嗤!”利刃入肉的聲音打斷了池溪窈的喋喋不休。

就在剛剛,池溪窈辯解,曹宏廣忍不住側頭安慰時,陸時今迅速拔下了頭上的金簪塞進了曹宏廣手中。

那是新婚時曹宏廣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她唯一收到他送的一件禮物。

金簪入喉,疼痛襲來,鮮血湧出,金簪拔出,滾燙的鮮血噴濺了曹宏廣和池溪窈一頭一臉,她看見他們臉上所有得意嘲諷的神情戛然而止,看見了他們眼瞳中的震顫和驚懼……

陸時今笑了,笑得譏諷,笑得自嘲,無數次期待和烏有,到底,都化作了烏有。

她的眼角流出淚來。

沒有害怕,只有解脫。

很早,她就想死了,那樣的日子,活著還不如死去。但她不能去死,昨天聽到伯府出事時,她就想,她終於可以死了,沒有束縛的死去。

只沒想到他們連一個晚上的時間都不肯給她……

身子變得很輕很輕,視線模糊,她結束了這滑稽又可悲的一生。

真慶幸,她最後是死在了自己的手裡。

她本是伯府嫡女,唯一的嫡女,奈何,娘不疼,爹不管。

她是在母親期待下出生的孩子,卻沒有長成母親想要的模樣。

母親商賈之女,嫁入高門,願夫君出息夫妻和睦。願得子玉樹臨風又文韜武略,願得女貞靜文淑又鍾靈毓秀,一家有女百家求。

然,事與願違,夫君,子女皆不如意。

丈夫逗貓遛狗,遊手好閒。

得女,膚若小麥,壯如小牛,平平無奇。

得子,白皙精緻,卻體弱多病,紈絝不堪。

明明他們都沒有長成母親期望的模樣,她卻一個人揹負了三個人的不如意,成了母親的眼中釘肉中刺。

打小,母親就告訴她,她虧欠了太多,是她害弟弟體弱,是她累母親傷了身子難以再孕。

她是罪人。

所以她當弟弟的丫鬟,當母親的出氣筒,當父親攏權的工具。

嫁入婆家,她忍受婆婆的規矩,妯娌的嫌棄,小姑子的刁難,還要忍受丈夫的打罵……

要是有下輩子,她不要再當什麼伯府千金,也不要再嫁入吃人不吐骨頭的官宦人家。

做一株自在的草,都好過再做人。

老天好似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她又做了人,又入了伯府,老天又好似聽到她的聲音,給他們都開了一個玩笑,開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天大玩笑,她變成了陸時昭——那個體弱多病,錦衣玉食,母親掌中寶兒的陸時昭。

陸時今看清屋裡的人,看清現在的局勢,她好想笑,只想笑,而她也任由自己放聲大笑出來。

哈哈,快看,母親見鬼又憂心的神情多滑稽。

快看,那些平日裡輕蔑她的丫鬟婆子瑟瑟發抖的模樣多可笑。

這一切多可笑。

她變成了陸時昭,那陸時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