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龍得水好運交,不由喜氣上眉梢,一切謀望皆如意,向後時運漸漸高。在一顆綠色的星球------開普勒36b行星上,四季如畫------鵝黃楊柳生春風,雉雊麥苗長夏陽,草蒼蟲切收秋霜,鳥絕蹤滅藏冬雪。開普勒36b行星紀元1833年6月6日,萬相臺人民民主共和國關城省未央縣18歲的裡德,回到學校領高考成績通知單,雖然儒學科裡德考了滿分,但其他三科均未及格,總分未上線、落榜了。裡德走出教室,班主任輕輕拍拍裡德的肩膀,問他:“要不要復讀?”裡德立刻搖搖頭說:“不。”裡德走到校門口時,左右看了看兩邊灰色的教師住宅樓,罡風吹來,教師住宅樓陽臺上的茉莉花香襲上裡德的鼻翼,他心頭突然想到:“左邊這棟樓的503室,前幾年大伯父還租住在那兒,現在他人已待在黃土裡了……右邊這幢樓,同學優素福的姐夫以前一直住在那裡邊,和優素福一道上學放學經常碰見他,現在他人在省城醫院做喉癌晚期化療......”出了校門,裡德感覺舌苔有點厚膩,還有點苦。他走在筠州中路,心裡是亂麻裡摻豬毛------一團糟。街上的人川流不息,“無理衝擊我心緒,前景沒法打算怎麼……”Beyond的《無悔這一生》正在大街小巷熱播......

幾天後,《萬相臺新聞聯播》頭條播報:萬相臺30萬名國際主義軍人奔赴國境線東邊的居延國,粉碎鹿門人民共和國軍隊侵略居延的陰謀,阻止鹿門在居延建立導彈基地,幫助居延人民獨立、自由,共建人民當家作主的和平美好家園。這是一場正義的戰爭……

翌日,萬相臺國其他的主流媒體《終南山報》《渭城新聞廣播電臺》《陽關新聞熱搜》《玉門關微博》《樂遊原頭條》《白頭波自媒體直播間》《香積寺之聲》《輞川莊意見領袖部落格》,紛紛宣傳動員全國人民支援國際主義軍,有錢出錢,有物捐物,並動員17歲---52歲的男子報名參軍開赴居延前線,完成對政府應盡的義務。這幾天,國家和各地方電視臺一直滾動播放戰鬥事蹟VCR,片名《政府熱愛自己的戰士》,片中有一段------一個17歲的滿臉雀斑的男孩,他叫巫燈,榮立三等功。他滿臉崇高敬意地站在53歲的萬相臺總統弗萊普身邊,男孩接受採訪說:“如果偉大的事業需要我獻出鮮血、獻出生命,我會自豪地說:請把我也列入其中!我時刻準備遵循萬相臺政府的命令,保衛我的祖國。作為萬相臺武裝力量的一名戰士,我宣誓:英勇地、莊嚴地、光榮地保衛祖國,不惜犧牲一切,以取得對敵人鬥爭的全面勝利……”片尾說道:“萬相臺的國際主義軍人是去從事神聖的事業,軍人們,讓我們來加強祖國東方邊界的防禦!你們是最可愛的人,偉大的弗萊普總統和政府不會忘記你們!”

居延戰爭動員宣傳高潮迭起、如火如荼,精彩的戰地新聞稿層出不窮。輿論洪流當然也包裹了裡德,高考落榜後無所適從的裡德,明白“學而優則仕”的前途對自己已堵死,他瞞著父親鄧巴、母親悅子,偷出家裡的戶口本,報名參了軍。7月4日,舉行入伍宣誓大會暨歡送儀式時,很多家長都參加了,廣播里正在播放歌曲《偉大的弗萊普為我來送行》,未央縣人民政府機關的打字員鄧巴、未央縣人民政府招待所的服務員悅子、裡德的高中同班同學優素福也在其中,他倆也是鄰居,高考前總複習的幾個月,裡德和優素福上學、下晚自習回家總是形影不離。這會,優素福瞅著裡德胸前戴著一朵紙質的大紅花,好生羨慕。歡送儀式上,列隊的大學生們手舉紅色的塑膠花,裡德注意到其中一位女生------一襲粉色的一字領雪紡衫,襯托出她曼妙的身材,再搭配一條鵝黃色齊膝裙,一雙銅色的高跟鞋,金黃色的頭髮有著自然的起伏弧度、隨意的披在肩上,斜斜的劉海適中的剛好從眼皮上劃過。明亮的眸子,泛著“秋水”的眼睛彷彿在說話,彎彎的柳眉,又長又翹的睫毛眨巴著、微微地顫動著。白皙無瑕的面板透出淡淡紅粉,薄薄的唇如清晨的玫瑰花瓣嬌嫩欲滴,溼潤的嘴唇讓裡德好想咬一口。瓜子臉,小巧挺拔的鼻子高度適中。不經意間,她撫上自己的唇角,劃出抿住的髮絲,指尖的輕盈彷彿精靈的活潑。她看起來款款深情,一顰一笑,風姿綽約,楚楚動人,美,在她身上渾然天成。她全身鎖不住的光彩,吸引著裡德忍不住多看幾眼,裡德覺得她長得像“神仙姐姐”。

此刻,這位女生也回關了裡德,兩人目光第一次觸在一起。她也留意到筆直站在隊伍裡的這個男孩------一身綠色軍衣勾勒出健碩的身材,臉部稜角分明、輪廓迷人,光潔的臉龐,有股穿透身體的冷寂俊酷。金色自然捲的頭髮,濃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揚起,長而微卷的睫毛下,有著一雙像朝露一樣清澈的眼睛,一雙劍眉下卻是一對細長的桃花眼,充滿了多情,讓人一不小心就會淪陷進去,藍眸中又透出一股孩子氣。他英挺的鼻樑,一張壞壞的笑臉,額頭眉宇之間的皺紋如荷塘泛起柔柔的漣漪,他好像一直都帶著笑意,嘴角彎彎的,像是夜空裡皎潔的上弦月。他外表看起來放蕩不拘,眼裡不經意流露出精光。他長得身材魁梧,邪魅性感,全身散發著不得讓狐狸精、蜘蛛精輕易靠近的氣息。梅麗爾覺得他長得像“神鵰大俠”。

歡送儀式結束後,裡德壯著膽子湊上前,清清嗓子對她說:“嗨,你好,我叫裡德。”“我叫梅麗爾,萬相臺醫科大學一年級的。”“梅麗爾,很高興認識你。”“我也是。”“裡德,趕快上車,火車要開啦!”接兵的連長吼道,此刻,鄧巴、悅子撲上去,緊緊抱著兒子,裡德親吻了父母,向梅麗爾、優素福點了點頭,轉身跨上火車,頭也不回,直接進入了車廂裡。火車緩緩開動起來,車窗外的鄧巴、悅子、優素福、梅麗爾都在左顧右盼,尋找裡德的影子,別的家長都在揮手,只是始終不見裡德,直到火車遠去良久,送行的人們才離開。多年以後,大家才知道,原來裡德是懶牛懶馬------屎尿多,列車開動時,他正在衛生間。

裡德到達居延後翌日,他所在的新兵連開拔到了野外教學中心。那個中心離市區九十多公里,在連綿群山之間。裡德和一群沒有聞過火藥味的男孩,在那裡過了兩週,訓練山地作戰,學習掌握戰術和使用步兵武器射擊。早晨6點起床,起床——重來,下床——上床……反覆3次。5秒內,110個新兵要從床上跳下來、排好隊。30秒內穿好全套軍服,不過不扎腰帶、不戴帽子。有個士兵有一次沒來得及纏好腳布。教官吼道:“全體解散,重複一次!”他又沒能跟上。“全體解散,重複一次!”10秒之內,新兵們要在起跑線上排好隊。

體操鍛鍊,白刃戰,學習空手道、拳擊、桑勃式摔跤,以及與持刀者、持棒者,持工兵鍬、持手槍、持自動步槍者的各種格鬥方法。他——手持自動步槍,你——空手;你——手持工兵鍬,他——空手。他們像兔子那樣跳著前進一百米,用拳頭砸碎塊磚。裡德他們在練兵場上累得半死不活,“你們學不會就別想離開這兒!”教官吼道,“最困難的是戰勝自己,不怕疼。”漱洗時間5分鐘,110人只有11個水龍頭。“站隊!解散。站隊!解散。站隊……”清早查房:檢查各種金屬牌,它們必須閃閃發光,如同“狗鞭”,檢查衣領,是否白色。“向前,齊步走,回原位。向前,齊步走……”一天只有40分鐘自由時間,午飯後,是寫信的時間……

之後,裡德被編入渭川的突擊營。到了渭川以後,裡德聽說,最可怕的地雷是“渭川地雷”,人被這種地雷炸了以後,只能用提桶收屍塊。裡德所在營地有兩個女宿舍:一間叫“貓女屋”,那裡住著第一批來居延的女人;另一間叫“雛菊屋”,那裡住著新來的,目前都還是乾乾淨淨的女子。禮拜六是男人洗澡的日子,禮拜天是女人洗澡的日子,軍官專用浴池禁止女人入內,說是影響運程。

裡德的駐地周圍,炮彈橫飛,到處是呼嘯聲,偶爾他感覺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扯斷了。兩個戰友帶著一條狗去執行任務,狗回來了,可是人沒有。裡德第一次出征——隨同縱隊作戰,縱隊由三個營組成,裡德聽說另外兩個營分別由第一批入居延參戰的老兵、現在的營長澤爾達、霍克率領。裡德很激動,這次是去關山圍剿當地的游擊隊,裡德興趣盎然,戰爭就在身邊進行!手持武器,腰掛手榴彈,這種形象過去只在宣傳招貼畫上見過。

一上戰場,裡德瞅見一個戰友臉朝下倒在地上了,倒在氣味嗆鼻、灰燼一般的塵土裡。裡德把他的身子翻過來,讓他後背貼地。他的牙齒還咬著香菸,他的香菸還燃著。有生以來第一次,裡德感到自己彷彿在夢中活動,奔跑、拖拽、開槍射擊,但什麼也記不住。裡德和戰友手持AK-47突擊步槍進入關山的村子,剛進村,他們把盒飯扔給村裡的孩子。孩子們以為他們扔的是手榴彈,嚇得撒腿就跑。在裡德即將離開村子時,從地窖裡伸出一杆槍,子彈射進他的身體時,裡德可以聽得見,如同輕輕的擊水聲,這聲音裡德忘不掉,也不會和任何別的聲音混淆。裡德的腿中彈了,他覺得不太厲害,“我掛彩了嗎?”他平靜地、懷著驚奇的心這麼想。腿,鑽心的疼,可是,裡德還不相信中彈負傷這事已在自己身上發生了。

裡德是個戰場上的新手,他還想開槍射擊,想光榮地返回故鄉、受到群眾夾道歡迎。很快,軍醫用刀子割開了裡德的軍靴,他的靜脈被打斷了,軍醫給他纏上了止血帶。“挖心的疼啊……”可是裡德不能露出痛的樣子,那樣就顯不出男子漢的氣概,所以,裡德咬牙忍著。他和軍醫還要穿過一片沒有掩護的地帶,大約有一百多米遠。此時,子彈橫飛,石頭被打得粉碎,可是裡德不能說自己跑不過去或爬不過去。那樣做,裡德作為一個男子漢,就連自己也不尊重自己了。裡德在胸前畫過十字,雙手合十,便衝了過去……裡德的腿在流血,很多人在流血,村子裡、關山,到處是血,戰鬥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最後,裡德他們來了個竹筒倒豆子------一個不留,射殺了村莊的所有人……

戰鬥之後,裡德什麼也記不清楚,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磨砂玻璃,恍如一場噩夢。之後幾天,他常在夢中被嚇醒,可什麼事也想不起來。嚐到恐懼的滋味後,就得把恐懼記在心裡,還得習慣。過了半個月以後,以前的裡德已經煙消雲散,只留下了姓名,他已不是原來的裡德了,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見到死人已經不害怕了,他會心平氣和,或略帶懊惱地尋思:怎麼把死者從山岩上拖下去,或者如何在火辣辣的熱氣裡背戰友走上幾公里路。這個人------裡德,已經不是在想象,而是已經熟悉了大熱天裡五臟六腑露在肚皮外的味道,現在的這個人已經聞慣了糞便和鮮血的氣味。當他見到死人時,他有一種強烈的、幸災樂禍的感受------死的不是我!漸漸地,裡德覺得:這裡,沒有完整的人。這裡所有人都在作戰,有人負了傷,有人患了病,有人心靈受到摧殘。這些事情發生得飛快,裡德的變化就是如此飛快,老兵說:“上戰場的人幾乎都有這麼一過程!”

裡德作為新來的,總是被第一批到達居延的老兵欺負,裡德一晝夜只能睡四個小時,替所有老兵洗餐具、衣服,儲備柴火,打掃駐地,挑水……早晨去打水,裡德心裡覺得不能去,因為前邊有地雷,可是怕又捱打。一覺醒來,一看沒有水,洗不了臉,他就去了,去了就踩在地雷上了。謝天謝地,裡德踩上的是訊號雷,訊號飛向天空,照亮了周圍,他摔倒了,坐了一會兒,繼續向前爬,能挑一桶水也好,否則連牙都沒辦法刷,老兵不分青紅皂白,只知道打人。裡德心想:“難道這就是典型的軍營生活?和電視上的可不一樣!”裡德被老兵打傷了腿,不得不動手術。老營長到軍醫院來看他,追問:“是誰打的?”老兵們是夜裡打的,但裡德照樣知道是誰,可是不能說,說出來就成了告密者,這是不能違背的軍營法則。

“你怎麼不說話?說,是誰?我要把他送上軍事法庭去受審……”裡德不說話。士兵生活中,外力無法制服內力,正是內在的法則決定了裡德的命運。誰若想與它對立,必定遭到失敗,裡德不想幹預自己的命運。老兵的作風不取決於人,而受群體的支配,先是別人打你,然後是你打別人。裡德從不吸菸,這時想吸。半夜裡,有人把陣亡者的自動步槍給偷走了。偷槍的人被查出來了,是自己人乾的。他把自動步槍賣給了居延當地的商店,得了九百塊錢。他用這筆錢買的東西,也讓大家看了------一臺MP3,三條女式喇叭褲。如果沒有人看管他,老兵會把他打死,把他千刀萬剮。他被審判時,坐著,一聲不響。而報紙上寫的盡是“立功授勳”,裡德看到這種報道,既氣憤又覺得可笑,大夥都帶著這種報紙進廁所揩屁股……

時光荏苒,5年後,裡德還活著,這5年裡,他見過留在死人臉上的橘黃色的肉皮,不知為什麼是橘黃色的?他見過友情,也見過膽怯……至於裡德的所作所為,主要是殺了108個當地的游擊隊員,因為功勳卓著,裡德從剛來時的下士晉升為少校營長,現在,他可是老牛打滾------大翻身。裡德的營地在香爐峰,遠眺正對白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