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茫茫,不分上下四方。

“咳咳。”

領路道士乾咳兩聲,將震驚中的眾人喚醒,隨即又呵呵一笑,“諸位小居士,且隨我上前,不必害怕。”

道士把腰間的葫蘆嘴撥開,從中流出一道青雲,在眾人震驚的眼神中往前邁出一步,穩穩踩到青雲上。

道士駕雲站在懸崖一丈之外,回頭望來,“諸位小居士請上前,腳下雲氣自生。”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聽得山風嗚咽,又有細雨捲入殿內拂在眾人臉上,只覺面涼心寒,無人敢動。

而程雲氣猶沉浸在白色雲霧世界中,心神搖曳,被道士這麼一喊,卻聽成了自己名字,不及多想,本能的往前邁了幾步,突然一個踏空,陡然襲來的墜落感讓程雲氣徹底清醒,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剛要失聲,但腳底及時傳來的觸感讓他又鬆了一口氣,提起的心又落到了肚子裡。

低頭一看,腳下是一朵青雲。

或許是這一切來得太快,雲氣臉色還未跟得上心中之瞬息變化,還是那副沉浸在仙景中的痴痴模樣,但這副神色落在他人眼中,卻有了些淡然鎮定的味道。

道士撫須一笑,“諸位,既已有人先行,還不速來?”

道人說罷,竟不再多言,轉身面向仙山,腳下雲朵託著道人似緩實疾地往遠方飄去,而程雲氣腳下的雲朵似是受到牽引一樣,也跟著道士走了。

這下葛仙殿中的便心急了,好些人紛紛往前,閉著眼便踏出了那一步,頓時此起彼伏的驚叫聲響起,但很快,隨著一朵朵青雲在崖邊凝聚,驚叫聲又變成了歡呼聲,有幾個年紀小些的,還呼喊道:

“我會飛啦!”

“爹!娘!我成仙啦!”

道士的聲音在前方飄來:“可以交談,但不可高聲呼喝。”

聞言,眾人又紛紛噤聲,連交談也不敢了。

百十點雲朵連成一線,很快將葛仙殿以及少數不敢邁出那一步的人遠遠甩在身後,衝入茫茫雲海中。

雲氣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個引路的道人在這個境界能分化出如此多的雲駕,還能載著如此多的凡人在雲海中暢行,是多麼了不起。

程雲氣此刻離道士最近,便聽得道士詢問:“小居士今年幾歲了?又是何時食的清靈氣?”

雲氣先是行了揖禮,才道:“回仙長,九月滿十五週歲,若無記錯,應是五歲那年忽覺體輕如燕,此後長年單衫,不畏寒暑。”

道士眼中閃過一抹驚詫之色,又問:“小居士作何姓名?家住何方?現在雙親是否康健?”

“晚生姓程,伯符之程,名雲氣,腳下雲氣之雲氣,家住金沙溪之南,喚作樟香鎮,雙親年邁,無疾而終。”

“小居士氣宇不凡,遇事不驚,謙遜有禮,依我看,非是腳下之雲氣,可為飄然視世之雲氣。”

少年應道:“仙長謬讚,然姓名父母所賜,但求此生能不負父母所寄。”

道士點了點頭,便沒有再說什麼了。

程雲氣也將上下四方望遍,可目力盡處,只有白雲,再無其他,不知天高,不知雲厚,不知方位,不知邊界。

一行人在雲中足足穿行了有半個時辰,眼前才豁然開朗。

青綠滿盈。

像是突然從茫茫的冬日雪原一步來到了蔥蔥夏境。

入眼層巒疊嶂,千山聳立,萬壑延綿,青松為山衣,薄霧做紗巾。青松間彩鹿漫步,白狐騰躍,薄霧中黃鶴起舞,金蝶展翅。

瑰麗的巖峰地貌在雨霧宛如一幅浩瀚丹青。

而在摩天高峰上,更有宮觀鑲嵌其中。還有高修道長乘雲駕鶴飛行,在群山之巔呼朋喚友。

盡顯仙家氣象,一派神仙府邸。

原來隔著茫茫雲海,三清仙山就雨霖觀殿牆之後。可惜古往今來多少痴人訪客遊遍毓秀山也未尋得三清山仙蹤。

眾位少男少女,無一不被仙家勝境所攝。

因為方才走神險些出醜,所以這次雲氣清醒的極快,他環顧四周,很快發現一個問題。剛才在雲中穿行,只覺得那雲層也不知多厚,遮蔽青天,不見大地,可此時回頭望,好像也只是普通雲層而已。

再往前看,眾仙山上還有一層雲,與身後的雲形成明顯的階差,真是怪異。

道士是心善之人,飛馳在水墨丹青中,望著看多少遍也不會膩的景色,便主動為少男少女們講解起來,

“眾位,我三清山兼具泰山之雄偉、黃山之奇秀、華山之險峻、衡山之煙雲、青城之清幽,為當世仙山頂峰。

“眾位小居士,且看,迎面這座喚作鍾靈山,與毓秀山同根,是我三清山山門所在。左邊這片群山稱作萬笏朝天峰,也可稱作小萬山,是山中記名弟子的居所,爾等今日若能透過素空羽師的考校,便是在此處尋一洞府修行。”

正說著,一行人又穿過一片白茫茫雲霧,再出來時,程雲氣猛然一驚,前方竟有個昂首挺立的巨蟒,大如山嶽,一行人在他身邊飛過如同螻蟻,不知是個什麼駭人精怪。

後面人接連看到了,頓時驚撥出聲,有些人更是差點從雲駕上跌落。

道士看著便連說:“大家不必驚慌,夔山君已入定了半個甲子,不曾動彈過,我等繞開便是。”

於是,一行人在巨蟒東邊繞行而過,程雲氣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個喚作夔山君的,一動不動,身上已經積了好些塵土,甚至有草木生髮,藤蔓垂落,還有往來的飛鳥停留。但有些地方不曾被遮住,便能看到暗紫色的鱗片,隨便一片都比成人要大。

“前邊有一處奇景,喚作三龍出海,待到日出雲海翻騰之時,此處便宛如海上,山石如龍,爭奪丹珠。”

“濟虎道兄,是有新弟子入山麼?”

眾人沉浸在美景中,不時還有架雲御劍的道士掠過,與領路的道人打招呼。

被喚作濟虎的道士一一回應,“剛從山外接回的小居士,正要送往明治山。”

“噢,是明治山!”

有人訝異出聲。

飛了又有半刻鐘功夫,便見山頭漸密起來,眾人眼中出現一道特別的長嶺。長嶺由東南往西北方向延伸,少有落差起伏,宛如一道無邊無垠的巨石屏風。長嶺兩邊點綴青松紅杉,像是紅翡綠翠雕成。

但這長嶺實在是太高了,比雲還要高,以至於濟虎道人不得駕馭青雲再往高了飛才能越過去。

眾人再次破開雲霄,只見此方白雲上,竟有虹橋無數,霓光閃爍不歇。

等雲氣細看,又哪裡是什麼虹橋霓光,竟是數不清的劍仙在縱劍飛馳,帶起流光溢彩無數!

濟虎道人道:“山門有禁令,雲層之下,飛速有限,但有御術、遁術、練法,均在雲上修行,你們在雲上莫動,不會有危險的。”

眾人聞言連連點頭,恨不得縮成一團,千萬莫蹭到了劍光。

長嶺頂上是裸露的黃石巖體,一條黃石大道在雲海之上,不知盡頭。

眾人此時順著黃石大道的方向飛行,速度也比之前快了很多,低頭可見各色衣袍的道士在大道上行走,大道兩邊有宮觀矗立,宛如天上街市。

“此山喚作東屏山,此道喚作東天道,與之類似的,宗內還有西屏山西天道。東天道觀日出雲海,西天道賞落日晚霞,這兩條山道位於雲海之上,是宗內門人吞吐精氣、練法行功的好去處。”

濟虎道人解釋說。

沿著東天道飛了也有一刻鐘的功夫,雲架速度才慢下來,雲駕高度降低,又是穿雲而過,但這次下沉,在雲中穿行的時間要比剛才上升的時間長的多。

“咦?”

雲氣感覺腳下有股力襲來,往腳下一看,竟然落地了。

但人尚在雲中。

“眾位小居士隨我來,莫要走失了。”

於是眾人在雲中前行。

約莫百十步,白雲散去。

程雲氣張望四周,發現此刻自己身處一道深山小徑上,小徑兩側青竹,山風穿過,竹海翻騰,沙沙作響。

“且隨我來。”

眾人跟著濟虎道士在竹海中穿行,石子小路兩邊春筍隨處可見,青竹沾染穀雨甘霖,愈發翠綠,映得人眼皆是碧色,山風拂面,只感覺整個人都舒爽了許多。

走了有一刻鐘,眼前開朗起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長條形的豎碑,上書七個大字:

“詹碧雲藏竹之所。”

眾人在碑下站定,石碑後面是一座竹亭,竹亭四面垂掛捲簾竹蓆,亭中有一個蝠紋紫衣女冠盤坐,容貌嬌美,但神情頗為嚴肅,看年紀說二十多也可,說三十多也可。

女冠臂彎裡搭著一條赤黃琉璃如意,如意上的光華似水流淌,宛如活物。

濟虎道人上前一步,道:“羽師,山外之人已接來。”

女冠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濟虎道人,點頭道:“有勞,你先去山外等候,一個時辰後再回來此處。”

濟虎道人立即作揖告退。

待女冠目光掃來,眾人都有些慌張,又強自鎮定。

“諸位居士,貧道要辦一場法試,透過者即可記名在我門下,爾等應當都知曉。”

眾人點點頭,誰也不敢張嘴說話。

“貧道會攝出諸位的爽靈,嗯,也既是塵世常說的三魂七魄中的地魂,但不會損害到諸位居士的身體。”

看著頗為寧靜的女冠,張口便是駭人聽聞之詞。

“貧道欲將諸位地魂散放在四周,憑著與人魂的聯絡,諸位自然能找回這裡,貧道的記名弟子便在這些回魂之人中挑選。

但諸位切記,爾等肉體凡胎,地魂離體不可超過一個時辰,否則便是魂飛魄散。地魂在外時,五識靈敏,可上天入地,可見百般奇景,萬不可留戀。”

聞言,諸位少男少女臉都白了幾分。

“若有不願法試的,說出來也無妨,可來貧道這領一顆草參丹,送還塵世。”

素空這話明顯有考校的味道,程雲氣不為所動,一些年紀稍大些的,也都沒什麼動作,但有幾個七八歲的娃娃,臉色頓時猶豫起來。

原來光是修道入門的考試便這麼駭人麼?

不過這些娃娃心生膽怯,但見沒人向前,遂也不敢有什麼動作,只是腳步躊躇,心裡轉過無數念頭。

女冠見狀,換了一種問法,她拿手一指,身側的香爐便飄起煙來。

“現在開始計時,香盡便是一個時辰,若是香盡前地魂不能歸身,神仙難救。願意試的,可上前來,在席上盤膝坐下便是。”

話音剛落,程雲氣第一個上前,來到竹亭前的一塊青白色大竹蓆上坐下。

素空道長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但行事毫不拖泥帶水,拿著如意便朝程雲氣一點,後者當即垂下頭來,幅度大的嚇人,跟氣絕了一樣。

眾人被唬了一跳,原本準備上前的人都被嚇住了,頓時不敢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