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容遣送站,簡稱收容所。

位置在城西街尾端,暗色的夜幕裡,很大的院子,院內一排排紅磚平房,派出所與收容所一道之隔,就在對面。

六十年前的城市,街道幾乎沒有彩色的東西,唯一的彩色是紅色宣傳字。

模糊的光線中,牆上一片紅色的大字:

發展經濟,保障供給。

備戰,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倡導全民勞動、實現共同富裕……

看得韓舒櫻心驚,她好像真的穿到了歷史上異常艱苦的歲月,街道上行人不多,偶爾遇見幾個看起來面黃飢瘦,幾乎見不著胖子,也有穿著短袖短褲的人,衣服上打著補丁。

她趴在前面江公安背上,偷偷四處張望著,在她看來,面前這個江公安穿得制服就已經很樸素了,這是委婉的說法,說直白點,就是有一點點土氣。

只不過他本人的身高氣質看起來還好,所以整體沒有太強的違和感,直到真正走在路上見到這個時代的人民群眾後,才驚覺她是真的穿到了這個吃不飽又穿不暖的年代了。

就問慌不慌?反正別人不知道,她慌得很!

到了收容所,年長的張公安沒下車,說是去食堂打飯,直接騎走了。

江見許擦了下額頭的汗,將腳踏車停在收容所接待室門口。

韓舒櫻下車緊緊跟在年輕公安身後,小心翼翼地走進去,院子裡一片低矮的平房,東南走向,像一把曲尺一樣,夯土鋪的路,圍坯建的院牆,木脊瓦蓋頂,有幾個人光著膀子在一處壓水井旁邊站成一排。

兩個手拿棍子的人挨個搜他們的身,好像在檢查什麼,鞋都給脫了,有人不聽話直接一棍子,打得他們老老實實。

棍子打在皮肉上啪啪地響,韓舒櫻不知是冷還是怕,她抱緊了手臂,心下疑問滿頭問號,這真的不是拘留所或看守所嗎?怎麼還打人呢。

江公安進去對接待室的人道:“小劉,你來你來,一會兒給外面的人安排個房間。”

“好的哥。”

“她行李丟了,拿套乾淨點的給她。”

“沒問題哥,庫房裡有。”

“……是個年輕女同志,不要塞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房裡,曉得不?”

“放心吧江哥,我曉得……”大院裡的龍蛇混雜,關的有小偷小摸的,尾隨婦女的,還有些技女暗昌,天天不消停。

“不錯不錯,你小子,行!”江公安嘴角輕輕牽起,拍了拍他肩膀,和顏悅色道:“改天請你吃飯。”

對方立即笑開了,搓著手。

“還有,她身份……你先別記檔,她介紹信有點問題,招待所那邊呆不了,暫時在這邊住幾天……”

“這個,住幾天沒事兒,就是食堂那邊……江哥你也知道,現在糧食緊巴著呢……”都是按檔案人頭分口糧,多了一個人,食堂那邊佔誰的也不好啊。

江公安聲音略帶遲疑:“食堂,我想辦法吧……”他瞥了眼乖乖站在門口的人,嘖了一聲,真麻煩!

等到小劉拿起手電筒跟著江公安出來的時候,見到光線下明眸皓齒的女同志驀然回身,裙襬輕輕一蕩這一幕,真的跟電影海報裡畫得一樣一樣的,他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額地娘咧!

這女同志,長得賊他孃的漂亮!他江哥從哪兒找來的啊!

“行了,你就跟著他吧,明天我帶紙筆過來,你趕快往你老家寫信,讓那邊開證明捎過來,以後沒有證明,可就一律按盲流對待,遣返原籍,聽到沒有?”江見許嚴肅叮囑她道。

韓舒櫻乖乖點頭:“知道了。”見到江公安拎起腳踏車要走,她還有點不捨,在他身邊挨挨蹭蹭了一會兒,畢竟江公安是她現在唯一熟悉點的人了,“謝謝你,江公安。”她帶著討好道:“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好,以後我肯定會報答你的。”

江公安聽著話,見她挨著自己,好像一隻雛鳥找媽媽,唇角一側忍不住微揚,噙著點兒笑:“報答還是算了吧,以後你別到處亂跑,給派出所添麻煩就行了,走了。”

說完腳下一蹬,頭也不回地騎腳踏車離開了,餓死他了。

管理員小劉個子不高,看起來笑眯眯的,他湊過來好奇地問:“同志,你認識江公安?你們什麼關係?”

韓舒櫻此刻已經被招待所小哥傷透了心,反手舉報這種行為,真的很過分,所以現在她見到小劉熱情、淳樸的笑容,不說驚弦之鳥,也心有餘悸,她趕緊嗯了一聲轉移話題:“小哥,我們現在去哪兒?”

外面實在太冷了。

“我給你找個人少的房間,你跟我來吧。”小劉聽到漂亮女同志叫他小哥,身子立馬輕了二兩,聲音真好聽。

路過那排捱打的人,小劉還主動跟她解釋:“……這些人都是外面招搖撞騙、破壞法治、擾亂治安的壞分子,搶了好幾戶人家了,教育起來絕不能手軟。”

韓舒櫻看了眼那些人,她只在演乞丐的群演身上見到過這麼破的衣服。

一路上,舉手電筒的小劉帶她走過一排平房,有些房間門上掛著牌子,有些沒掛,只寫了序號,藉著光線看到牌子上寫著遣送股、教管組、財務室、醫務室、值班室、治安室……

管理員小劉一路上話挺多的,據他說收容所現在有二百多人,快住滿了,帶她在平房繞了一圈,終於在一間邊角處掉綠皮的門前停下了。

“你就住這間吧,這間面積小,人少些,其它房間都滿了,一會我給你拿床鋪蓋過來。”小劉說完,瞧了眼這位女同志,光線暗都掩蓋不了她的美貌,不但漂亮,還香得很,走在路上那香氣一陣陣往他鼻子裡竄。

就是穿得單薄了點,但也不奇怪,收容所裡缺衣服少穿的人多了去了,不光城市,農村那邊窮的一家只蓋一床被,兄弟倆穿一條褲子的大有人在。

現在的日子就是這麼艱苦。

但這位女同志看起來太不一樣了,身上的襯衫裙子無一絲褶皺,纖塵不染,腳下還穿著一雙黑色小皮鞋,不像便宜貨,這一身瞧著怪好看的,無論長相還是氣質都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怎麼會來這裡?不過他也沒說什麼,敲了敲門吼道:“來人了,開門。”

很快門開了。

奇怪的氣味撲面而來,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已經住四個人,南北通鋪,好在都是女性,有年輕些,也有年長的,她小心走進去,只見四個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小劉在門外喊了一聲:“都老實點,別欺負新人。”說完對韓舒櫻笑著說:“我在值班室,晚上是我的班兒,有什麼事你就喊我,叫我小劉就行。”

“謝謝。”

“不客氣,客氣啥,我一會給你送鋪蓋來。”小劉高興地走了。

韓舒櫻慢慢走進去,目光打量著周圍,昏暗的屋子,燈泡的光線也就比幾根蠟燭亮一點。

她一眼看到放在通鋪上的四個鋪蓋卷,髒得都看不出顏色了,可四個人不在乎的樣子,或坐或躺在上面,晚上冷,有東西蓋就不錯了,這裡有的人連鋪蓋都沒有,直接躺水泥臺上。

見到新人進來,四個人沒人打招呼。

韓舒櫻見她們不說話,她也只能勉強笑了笑,實在笑不出來。

本以為招待所的環境已經很差了,沒想到還有更差的地方。

她找了處沒人的地方,在髒得發黑的草蓆上靠牆慢慢坐下,雙手抱住膝蓋,想到自己一日間從當紅小花,淪落到六十年前難民收容所裡,不但又冷又餓,驚嚇交加,還和陌生人關在一起。

一想到這些,心裡就有滿滿的委屈、失落與疑惑湧上來,眼圈一下子紅了。

屋子裡傳出窸窸窣窣低語的聲音,想到有人,韓舒櫻不得不打起精神,將眼淚又憋回去。

庫房的人很快將鋪蓋送過來,別人都是薄薄一層,這套不但厚還很乾淨,小劉親自幫她將行李捲鋪好,韓舒櫻站在旁邊看著,待小劉走了,屋裡有個女人扭頭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語氣裡濃濃的懷疑:“……管教為什麼給恁鋪蓋卷?”

話裡夾雜著不知哪個地方的口音,韓舒櫻聽不懂問她:“你說什麼?”

對方又重複了一遍,這次韓舒櫻聽懂了,她望著她們的行李:“你們不也有嗎?”

“俺們是自己帶的。”這個年代在外流浪的人,走到哪裡都帶著行李捲,走哪兒睡哪兒,來到收容所將自己行李一放就行了,她們都有經驗了,沒有鋪蓋就光著身子躺,從來沒人管的。

但令女人震驚的在後頭。

站裡管理員小劉特意給新人送來吃的,食堂剛出鍋兩個黃澄澄的發麵饅頭,玉米麵摻白麵,香噴噴冒著熱氣,飯盒蓋上放著鹹菜,飯盒裡裝著蔥花湯。

“韓同志,食堂只剩這個了,我給你拿來了。”小劉搓著手,望著眼前眼圈微紅,楚楚動人的女同志解釋道。

這些吃的可不是收容所這些盲流的伙食,這是人家食堂正式工的晚飯,江同志跟食堂那邊打招呼說糧食他明天給補上,人家才肯把吃的讓出來。

屋子裡食物的香味饞的四個人直吞口水,有人盯著那兩個金燦燦的面饅頭不解問小劉:“俺們晚飯只有稀得見水的碎米粥,她為什麼有發麵窩窩?”

小劉清楚這裡的人什麼貨色,到了飢不擇食,她們什麼都敢搶,如果不交待幾句,他前腳走,這些人後腳就敢撲過來,他吼道:“憑什麼?”

“憑人家外面有人給食堂交糧食,你們有人給交嗎?我告訴你們,敢搶她的,接下來三天的飯你們都別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