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這對爺孫,果然是一丘之貉!”

“老村長先是假惺惺地以報恩之名,暗中行那奪走我周家祖宅之惡事,進而欺我年幼,逼迫我不得不賤賣祖傳良田。”

“如今他們爺孫得償所願,卻依舊要殺人滅口,以絕後患?欺人太甚!”

緊緊攥著手中的奴籍契約,周長生只覺渾身冰涼,感覺到了這個世界的最大惡意。

無人知道的是,周長生這個不過十歲的瞎眼少年,早在數日前上山採藥之時,便因為飢寒交迫而昏迷倒地,陷入瀕死。

生死之間,周長生卻驚訝地發現,一個來自“現代”的成熟老教授靈魂,正瘋狂地爭奪著他這具身軀的控制權。

憑藉強大的精神意志力,和寧死不屈的決絕之心,周長生最終成功控制這具瘦弱身軀。

而那個現代老教授,則是在不甘之中,徹底煙消雲散。

而後,在周長生的腦海中,便多了一段不屬於他的現代記憶。

在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中,有龐大鐵鳥浮空凌雲,有連綿鐵蛇於鐵軌呼嘯,更有成百上千的高樓大廈沖天而起。

凡其種種,看得少年周長生眼花繚亂,瞠目結舌。

一顆年幼而單純的小小心靈,頓時遭受劇烈衝擊。

待到周長生南柯一夢,於夢中體驗人生百態,歷經老教授的完整一生,再次睜開眼之時。

他已徹底融合了這個和他同名同姓的,來自211名校的,現代老教授的完整記憶。

而此時,距離周長生昏迷倒地,不過彈指一瞬罷了。

彈指一瞬六十載,斬斷昔日舊枷鎖!

兩世輪迴落凡塵,今日方知我是我!

此時的周長生,雖依舊是年幼少年,貧寒而瘦弱,一顆心卻歷經現代悠悠六十載歲月曆練。

早已非昔日那個,渾渾噩噩的無知鄉下小兒,所能堪比。

而後,周長生繼續進山採藥。

卻偶遇老村長孫子馬有才,試圖狩獵野生小牛而遇險,小牛發瘋拼命,準備同歸於盡的驚險一幕。

周長生一眼便認出,這是一個月前,他上次上山採藥之時,用草藥所救的,那頭墜崖重傷的小牛。

小牛自然也認出了周長生,這才放過了馬有才。

而後,關於周長生馴服野生小火牛,僥倖救下馬有才,獲得老村長欣賞等一系列故事,在老村長的有心散播下,開始在馬家村廣泛流傳。

“縱使我得了那位老教授的六十載記憶,心智成熟,奈何我這身軀瘦弱而無肉,手無縛雞之力,還是個瞎子。”

“哪怕明知道馬有才,一個月後要殺我,我卻依舊沒有任何應對之策,徒之奈何,奈何!”

茫茫雪地之間,周長生長吁了一口冰冷濁氣,心中沉甸甸一片。

他有心反抗這命運之不公,一時間,卻又不知該如何做才好。

逃?

此去集鎮三百里,不說沿途兇險,就說這一路冰雪和寒風,周長生如何抵擋?

可若是不逃,自己身無分文,舉目無親,能否活一個月都是問題,如何逃?

“你就是周長生?”

一道略帶冷意的聲音,陡然在周長生耳邊響起。

“您是……?”

周長生從沉思中驚醒,抬頭望向眼前一身黑衣勁裝的中年壯漢,頓時一愣。

“我是誰不重要,你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啪!

將手中沉甸甸繡花荷包扔給周長生,壯漢冷聲而道,“此乃一千錢,乃是我家小姐所賜,你且收好。”

“你家小姐?”

周長生這才發現,原來在不遠處的雪地上,有一位身姿窈窕的美少女,正望向這邊。

四周冰雪茫茫,這少女卻衣衫單薄,長髮披肩,一身綠裙隨風輕輕舞動,竟美如那畫中仙人。

這顯然不是寒磣,而是少女腰間佩戴著極為貴重的“炎玉”暖身,這才無懼風雪冰寒。

眼見周長生看過來,慕嫣兒微微頷首,矜持而淡雅,裙襬流轉間,轉身飄然離去。

對慕嫣兒而言,隨手資助一個有上進心的奮進少年,不過是些許小錢,一時之善念而已。

此事無傷大雅,無足輕重,自然也無須掛在心頭。

“多謝小姐仗義資助,但這一千錢,我卻不能要。”

慕嫣兒剛轉身走了沒幾步,耳畔,卻忽然傳來少年的堅定聲音。

慕嫣兒一愣,止步轉身,望向周長生的目光中,頓時多了幾分冷意。

也是,一個世代為奴為僕的卑賤奴才,哪怕今夕脫困,終究免不了小人心態。

似此等小人物,一朝撞了大運,僥倖得遇貴人垂青,自然會打蛇竹棍上,貪得無厭!

“你這卑賤的狗奴才,我家小姐不過是看你可憐,隨便賞你一根骨狗骨頭而已,你別給臉不要臉!”

壯漢察言觀色,怒聲喝斥道。

“古人云,無功不受祿!”

“我周長生雖出身卑微,卻也算知書達理,知曉,讀書人不應低眉下氣,不應食‘嗟來之食’的道理,這錢我不能要,也不會要。”

周長生不卑不亢,無懼壯漢凌厲目光,對著慕嫣兒遙遙行禮,聲音雖不大,語氣卻一片堅決。

“嗟來之食?有點意思。”

少女啞然一笑,不禁高看了少年幾分。

沉吟片刻,少女那仿若空谷幽蘭般的悅耳聲音,頓時隨風輕輕傳來:

“周長生,你也無須多想,這一千錢,並非施捨於你的嗟來之食,權當我借你,便是。”

“你若真有心,他日若能乘風起,勿忘今日,切記與人為善,便可。”

“福叔,我們走。”

“是,小姐!”壯漢將荷包擲於地,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周長生,轉身就走。

主僕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雪海。

周長生頓時心生感動,始知少女一片赤子善心,而並非瞧不起他。

但猶豫了一瞬,周長生還是彎腰撿起地上荷包,起身追去。

然而剛走沒幾步,瞎眼少年那瘦弱的身軀,卻忽然撞在一位高大巍峨的儒服威嚴老人身上,險些跌倒在雪地之中。

“學生周長生,見過夫子。”

待“看清”來人之後,周長生趕緊起身,執弟子大禮。

“學生?”

王老夫子勃然色變,怒聲而喝道,“好大膽的狗奴才,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稱老夫學生?”

砰!砰!砰!

似乎因為太生氣,王老夫子手中戒尺高高舉起,重重在少年腦袋敲了三下,拂袖憤然而去。

“以本公子之才學,尚且不能入夫子法眼,區區一介卑賤放牛奴,竟也妄想拜入夫子門下?可笑,可笑!”

遠處竹林下方,一位衣著華貴的錦衣少年,冷眼旁觀著,眼中不禁滿是嘲諷。

“公子您何等身份,又何必和一個狗奴才一般見識?”

“一月之後的結業終試,公子您定可一鳴驚人,位列魁首,力壓慕嫣兒,從而讓夫子刮目相看,將那‘舉薦’名額授予於您,”

一旁,青衣小廝討好媚笑,望向周長生的目光滿是輕蔑。

“若非族中‘舉薦’名額暫缺,似這等窮鄉僻壤之地,本少爺光想想都覺得很噁心,又怎麼可能來此讀書?”

“不過那慕嫣兒,倒是生得頗為美麗,實為意外之喜。若能博得這小美人一笑,本公子倒也不虛此行。”

“也罷,本公子暫且再忍耐一月便是,反正那‘’舉薦’名額,捨我其誰!”

錦衣少年一聲冷哼,手中摺扇一搖,竟扇出陣陣熱風,頗為奇異。

而這一切,周長生渾然不知。

眼見天地茫茫,白雪皚皚,那少女早已了無蹤跡。

周長生將裝有千錢的繡花荷包,重新懸掛於腰間,靜靜站在竹林小院外,紋絲不動,似等待那小牛歸來,又似另有深意。

不知不覺間,夜色漸濃,天空如墨,已是傍晚“黃昏”之時。

鵝毛大雪,紛飛而至。

黃昏乃是一日中最為寒冷之時,漫天大雪會一直持續到第二日午時“日落”,三百年來週而復始,從不間斷。

此時,小牛依舊遲遲未歸,蹤跡全無。

沒有了這唯一的禦寒手段,周長生自是冷得瑟瑟發抖,痛不欲生。

但一想到某種可能,周長生卻並未畏懼,反而心中一片火熱,無懼漫天冰雪,依舊迎風傲雪而立,一動不動。

雪越來越大,徹底覆蓋少年一雙赤足,漸而齊膝,再而沒腰,及至大雪淹沒少年脖頸之際,天地已是銀白一片,萬念俱灰。

周長生只覺渾身氣悶難忍,如墜冰川寒潭,冷得痛入骨髓。但他依舊目光堅毅,不為所動,咬牙默默堅持著。

因為周長生明白,他想要掙脫命運的枷鎖,逆天改命,此乃唯一的通天機緣。

絕不能放棄!

又過盞茶功夫,眼看大雪就要淹沒唇鼻,周長生的意識也開始模糊,幾近窒息。

然而就在這生死之間,天地悠悠,卻忽而傳來一聲蒼老的悠長嘆息,“汝之將死,可曾後悔?”

“回夫子,學生無悔!只因——朝聞道,夕可死矣!”

周長生大口喘著氣,用盡渾身最後的氣力,虛弱地說完這句話之後,頓時雙目發黑,旋即墜入無盡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