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躺在床上,腦子裡卻零零亂亂,無數種思緒亂七八糟地攪纏著,無數個畫面快速閃動著變幻著……夢獨仰躺在床上,在密密實實的黑暗裡,既精神亢奮,又焦躁無奈。

冥想,數羊,憋氣式呼吸法……他做出各種努力,卻還是無法進入渴望的睡眠之中,一切皆是徒勞。

想不起他的失眠症狀始於何時了,但確切地知道,自己已是個具有二十多年失眠史的資深失眠症患者了。想到此,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曾求助過許多西醫、中醫,甚至江湖遊醫,偶爾的,失眠的症狀有所好轉,讓他很是欣喜,但用不了多久,死灰復燃,他再度被失眠俘獲。

多年以後的一個午夜,他忽有所悟,他悟出他失眠的病根兒其實是多年前的往事,是對那些往事的記憶。不是他願意沉入那些難以自辯的往事中,而是記憶讓他念念不忘,並且隨著時光的推移越來越清晰。在越來越清晰的記憶面前,所有的中西藥全是治標不治本,全不過是給他一種心理上的自我安慰。

雖如此,但他依然服下去各種中藥、西藥,以期在自欺欺人中滑入睡眠的襁褓之中。

儘管長期受著失眠症的折磨,好在,夢獨沒有像很多失眠症患者那樣,在大白天裡表現得精神萎頓,缺乏活力,也沒有表現出生理上的頹喪,如面色枯黃、皺紋增生等,相反,他像是受到了某種神奇的滋潤,竟呈現出不可思議的神蹟,時光在他身上停滯了,無論身材還是面相,都保留著青春的瑰麗色彩——雖然早已過了不惑之年,但看上去仍像是二十郎當歲的青年人——夢獨很清楚,他身上睢一隱瞞不了他的真實年齡的是他的眼神,放射出歷經滄桑的成熟和深沉。比同齡人年輕很多、早經結成鐵哥兒們的葉曉晨有時會當著他的面略帶羨慕地發出喟嘆的疑問:“你的年齡都到哪裡去了呢?該不會是有什麼神明幫你把流逝的歲月吸走了吧?”

夢獨總是淡淡地笑笑,連他本人也解不開這個疑惑。葉曉晨的話倒是讓他想到王爾德筆下的“道連.葛雷”,不過,他手裡可沒有哪位畫家贈予他的神奇畫像為他吸納歲月的塵埃。

葉曉晨解惑似地說:“興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逆生長吧?”

夢獨說:“什麼逆生長,你是神話劇玄幻劇看多了吧?”

其實葉曉晨看上去也比實際年齡小很多,比同齡人年輕很多,言談舉止裡仍有著少年人的活潑勁兒,且那份活潑勁兒在他的身上並不顯得生硬和弄巧成拙,但與比他大出好幾個月的夢獨相比,他還是略略顯出了一點兒年紀。無論何人,都想芳華永駐,葉曉晨打量了夢獨一會兒,說:“誰說得清楚呢?你來路不明,萬一,你就是從神話裡從玄幻裡走到我身邊的人呢?”

身體上和臉容上竟不可思議地一直洋溢著青春的光彩,夢獨從未自喜更從未自戀,他認為這是對他殘酷青春的鐫刻和提示,是貌似美麗的傷疤,與此相反的是,他覺得他的一顆創傷累累的心早已年過八十。

看來,此夜再難入寐了,於是,夢獨便徹底向失眠妥協。他睜開雙眼,終止了閉眼裝睡,看著濃濃的黑暗,決定任思緒在黑夜裡漫無邊際地飛揚,可是思維卻不是集中在一個點上,而是呈發散狀,像有無數支箭矢朝四方亂飛卻又到處碰壁而後折回重新開始……

那麼多思維的箭矢啊,射出去,又飛回來,碰撞著,卻並不落下,它們飛啊,飛啊,不停地飛啊……可是終於,它們飛累了,叭嗒叭嗒地落下來,落成一堆亂柴,也把夢獨帶入夢魘之中。

啊,他睡著了嗎?可為什麼如此的清醒,像是在演出又像是在觀看一出出情節紛雜的荒誕劇目?

夢裡的他很清楚,夢醒後的他同樣很清楚,在夢魘裡的他如其中的一支箭矢一般,穿越在時空的隧道里,時而穿越到三十年前,時而又從三十年前折回三十年後。

其實他經常進入這樣的夢境之中,他很奇怪有些夢竟然會重複,有時甚至會第二夜接續上第一夜的夢中情節,他的那些夢,總是會在一個意想不到的節骨眼兒上戛然而止。他不明白,他的夢,為什麼總是從中間斷裂,為什麼他不能做出一個完完整整的夢呢?

令夢獨難過和苦惱的是,他不只沒有做過一個完整的夢,多年來,他還從未做過一個快樂的夢,一個甜蜜的夢。他不是從夢中哭醒,便是被夢驚醒嚇醒,有時滿眼含淚,有時一身冷汗。每當此時,他會恨恨地罵出一句髒話,像罵別人,也像罵自己。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夢獨的人生好像也在旋轉,像是在一個漩渦裡旋轉。這一夜,他又旋轉起來,確乎就是在一個四圍盡是波湧的漩渦裡旋轉著,轉得頭暈目眩,忽然,旋轉的軌跡變形為一個巨大的問號,而他,被狠狠地甩了出去,成了問號底部的那個點,那個點從高高的雲端墜落,墜落,他知道他即將粉身碎骨……他發魔怔似地大聲叫喊起來,“啊——,啊——”夢中的他與做夢的他同時呼喊起來,他雙手在黑暗的虛空中揮舞,雙腿在被子裡胡亂踢騰,緊接著,他驚醒過來,坐起身,怒罵一聲,大口喘息。啊,這一回,是個惡夢!

他早已不再奢望做個好夢,近一個多月來,更是惡夢與悲夢頻頻交替纏身,進一步奪走他的安眠,生吞他的睡眠時間與空間。喘息一陣過後,他平靜下來,如一個夢遊症患者似地下了床,在黑漆漆的房間裡如孤魂野鬼般走動著,同時撫摸著惡夢的殘片,他久久地回味著惡夢的最後一個畫面,那個大大的問號,特別是問號下的那個被甩脫的黑點。近些年來,他常會生出一些唯心和宿命的意識,他自問:那個問號,那個黑點,它們象徵著什麼?它們在向他昭示什麼呢?

驀然間,夢獨的腦海裡浮現出另外的一個問號,啊,那是一個血淋淋的問號,令人驚心,又令人疑惑。可惜,雖然觀者無數,卻視若無睹,更無人由此而生出此種聯想,只有他,注意到了。那個缺點的問號,是老者薛蕪德寫就的,既是薛老留下的生命血符,也是留給他的一道啞謎。

夢獨將現實與夢境糅合起來,剛好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問號。難道,問號下的那個缺了的點,要由他來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