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刀下擬表:一位節度使猝死之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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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白刃搦管
(河東節度使)鄭儋在鎮(太原)暴卒,不及處分後事,軍中喧譁,將有急變。中夜,十數騎持刃迫(令狐)楚至軍門,諸將環之,令草遺表。楚在白刃之中,搦管(握筆)即成,讀示三軍,無不感泣,軍情乃安。自是聲名益重。
——後晉,趙瑩等,《舊唐書-令狐楚傳》
李光顏、令狐殼士一行,從晉陽城東北門飛奔而出,經過飛蚊撲面的晉陽湖。馬踏雁橋的時候,嚇得一對偷合的情侶跌落汾河。到了汾河東岸,轉向北行,直達河東大營。這一路疾行將近四十里,到時已是三更時分。
河東大營並未嚴禁燈火,火光從營壘和營帳裡透射出來,令狐殼士經過的時候,聽到每個軍營裡都有人在高談宏論,有的軍營裡還傳來打鬥聲和叫好聲,令狐殼士聽到了一些名字,有人提到了安祿山,有人提到了李光弼。安祿山在河東節度使任上發動了“安史之亂”,李光弼繼任河東節度使,大破叛軍,成功守衛太原,戰功推為中興第一。
令狐殼士深知,河東亂則九州大亂,河東治則六合迴轉。今夜的河東,已經堆薪入雲了,一粒火星落進來,就能燒到天際……
令狐殼士一念剛起,他的坐騎就被軍士勒停。眾軍士多手多腳把他抬下馬,帶進了主營一側的營帳裡,嚴密看守了起來,李光顏則消失不見。
營內密不透風,暑氣蒸騰,令狐殼士自行取了水豪飲,不覺間汗如雨下,好像水不是喝下去的,而是直接澆到身上的。李光顏破帳而入說,掌書記,今夜河東軍士冒昧請君入營,是想讓掌書記草擬鄭公遺表,以安定軍心。
令狐殼士說,行軍司馬嚴公就在大營,某要見嚴公。
李光顏說,將士們群情洶湧,嚴公被圍困了很久,熬不住,已經昏睡,叫不醒了。
令狐殼士說,嚴公可知,某已來此?
李光顏說,掌書記自監軍府啟程時,某已經飛鴿傳書報到中軍了。嚴公說,河東的事還是要聖人裁定,掌書記只管寫就是了。
說完,他吩咐道,給掌書記備筆墨。便有軍中文士送來筆墨紙硯。
令狐殼士攤手讓文士放到几案上,說,光顏兄,要是隻管寫,監軍府前,兄長就倚馬可待了。兄長掠某到河東大營,到底心有何求,不妨直說?
李光顏說,掌書記,李光顏沒有私求。
令狐殼士大聲說,光顏兄講得好,光顏兄和光進將軍是河東軍士的首領,只要你們心繫河東的太平,還有大唐的安寧,今夜軍士的一切憂慮必將化解。光顏兄,如果說將無私求,那麼軍士兄弟們究竟擔心什麼?
李光顏說,分離。
令狐殼士說,你是說“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
李光顏說,是的。掌書記也是清楚的,河東的北面是回紇,對大唐虎視眈眈,河東要防止他們入侵;河東的東面是河北三鎮,他們與朝廷離心離德,河東要防止他們叛亂;河東的西面是朔方,與河東互為犄角,河東要防止他們坐大。今夜河東沒有主帥,回紇必然磨刀霍霍,河北三鎮一定蠢蠢欲動,至於朔方,定然密謀取位,安史之亂以來,河東有兩任節度派自河北三鎮。此外,掌書記有所不知,河東軍定員五萬五千人,帳外的人看他們,覺得是天然一體的,但他們除了漢人,還有突厥人、匈奴人、鮮卑人、吐谷渾人……某和兄長就是突厥人,各部族在軍中人散心不散,分別形成勢力,今夜河東沒有主帥,各族都已經有所推舉了,如果久拖不決,不待回紇和河北三鎮進攻,河東軍內部就會先打起來,軍中一旦內亂,必然四分五裂,河東就不能固守了。
令狐殼士說,光顏兄和軍士們的憂慮,某清楚了。只是自安史之亂以來,河東節度使共計十一任,除辛忠獻公(辛雲京)先行擁兵自立而後朝廷任命外,其餘諸公都是聖人直接任命的,今夜光顏兄和光進將軍,是否也要效仿辛公所為?
李光顏說,掌書記,言重了。河東的軍士向來恭順長安,忠於聖人,不會做不臣的事,只是事急從權,今夜必須有一個安排,安下軍中上下的野心,也斷了河東內外的雜念。大行不顧細謹,掌書記,請草擬鄭公的遺表吧!
令狐殼士說,好,遺表某可以寫,但是某有一個要求。
李光顏說,掌書記請講。
令狐殼士說,今夜,你李光顏和兄長李光進須立下重誓,終生忠於大唐,無論身居何職,擁兵幾多,都不得叛唐。
李光顏說,這個不妨事。他對手下說,請光進將軍來。
令狐殼士剛喝了兩口水,就闖進來一位身軀肥武、長相溫潤的大漢,正是牙將李光進,他轉瞬而入,就像是一直等候在門外一樣。李光進說,掌書記,辛苦了。
令狐殼士喉中有水,一時講不出話來,只得拱了一下手。
李光顏說,光進將軍,掌書記同意草擬遺表,但是對吾等有所希冀,掌書記讓吾兄弟二人今夜發一個重誓,永遠忠於大唐。
李光進說,可以發誓,忠於大唐本來就是吾兄弟的夙願。吾兄弟之先祖是南匈奴鐵勒族阿跌部首領,早在太宗貞觀初(627年),阿跌部就歸服大唐了,成為大唐的雞田州(蒙古國色楞格省)。聖人恩寵,自曾祖到父親,吾家三代都是雞田州都督。吾兄弟生於安史之亂期間,自幼由阿姐撫養,僕固懷恩叛亂時,姐夫舍利葛旃立下奇功,得以追隨辛公,辛公統領河東,吾一家也隨辛公來到太原,吾兄弟還未成年就從了軍,餵馬戍邊。一百七十餘年以來,吾家族都堅定地與大唐站在一起,貞觀之治時站在一起,是大唐羈縻的六府七州之一,開元盛世時也站在一起,為大唐守護著北疆最遠的驛亭,寒冬臘月,把貝加爾湖的鮭魚鎖在冰塊裡遞送到長安,一直到天寶三年(744年)回鶻兼併漠北。安史之亂時,吾家族作為回鶻的一個部落,參與協助大唐收復長安和洛陽,僕固懷恩叛亂時,吾家族又與辛公站在一起,殺死了僕固懷恩的兒子。無論是在太平盛世的時候,還是在生死存亡的時刻,吾家族都是不曾猶豫地與大唐站在一起。今夜也是這樣的決擇時刻,吾兄弟願意起誓,也希望掌書記明白,誓言不是利益的交換,而是吾兄弟的心聲。掌書記,今夜,吾兄弟就以彼此的性命起誓。請君監誓吧!
令狐殼士說,好,請二位面向長安立誓。
李光進與李光顏一起面對長安的方向跪下,其餘軍士也隨之跪倒。李光進說,日月在上,聖人在西,李光進以阿弟性命起誓,今生無論身寄何處,只要一息尚存,定然忠於朝廷,唯命是從,護佑大唐,護佑聖人,若違此誓,便讓阿弟身首異處。誓畢。
李光顏說,日月在上,聖人在西,李光顏以阿哥性命起誓,今生無論身寄何處,只有一息尚存,定然忠於朝廷,唯命是從,護佑大唐,護佑聖人,若違此誓,便讓阿哥身首異處。誓畢。
眾軍士附和道,忠於朝廷,唯命是從,護佑大唐,護佑聖人。
令狐殼士說,光進將軍、光顏兄,快請起,某這就草擬遺命。——齊考叔也在軍中,也請他來助某行文吧。
令狐殼士展開宣紙,揮筆如刀。齊考叔趕來,只見李光進和李光顏肅立桌前,凝神屏氣,按捺不發,他擠進去細看,令狐殼士起草的遺表正要收尾,忙說,掌書記儘管寫,某為你展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