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末(05:00),縣衙後院東院的丫鬟便起來了。

“已經滿一個月了,新女君會來給太夫人請安嗎?”

“噓!什麼新女君?你還要不要命了?忘了三房的一個丫鬟,就因為在背地裡議論了一句新女君,就被女君抓住了把柄,杖三十啊,據說還是軍杖,幾乎將那丫鬟活活打死!”

“……我、我這不是說順口了嘛!再說了,咱們可是太夫人院子裡的人——”

太夫人可是崔女君的大家(婆母),是長輩。

在世家大族裡,不敢說長輩院子裡的貓兒狗兒都尊貴,但做兒媳婦的,總要對婆母身邊的人高看兩眼。

這,也是一種孝道嘛。

另一個丫鬟眼底卻閃過一抹異色:孝道?

呵呵,崔女君可不像之前的姜女君,姜女君是高攀入了王家。

所以,姜女君進門後,規矩謹慎,孝順溫和。

進門七年,每日裡晨昏定省,伺候飯食,她從不曾懈怠。

太夫人若是心情不好,還會故意讓姜女君罰跪。

美其名曰“揀福豆”,一跪就是一下午。

偏偏,這些都不能算是虐待,是以王廩即便愛重姜氏,也不好為姜氏求情。

崔女君倒不是低嫁,但人家有底氣啊。

從昏禮至今,已經一個月了,崔女君都沒有在規定的“晨安”時間,也就是亥末來給太夫人請過安。

每日裡,基本上都是過了辰時,太夫人帶著兒媳婦、孫女們用過了朝食,崔女君才姍姍來遲。

如此沒規矩,太夫人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更不用說訓斥、懲戒了。

太夫人從來都不是一個寬厚的人,至少對兒媳婦,她絕對算不上慈和。

但,她對崔氏就格外的“縱容”。

不是太夫人轉了性子,也不是崔氏格外討太夫人的喜歡,而是人家有資本!

如此驕橫的兒媳婦,對待婆母,估計連“孝”字怎麼寫都不知道呢。

她又豈會顧及規矩,“愛屋及烏”的優待婆母身邊的奴婢。

“女君來了!”

就在兩個丫鬟,一個兀自胡思亂想,一個被嚇得戰戰兢兢的時候,院門口響起了灑掃丫鬟的通傳聲。

女君?

如果沒有三房丫鬟的慘痛教訓,王家的僕役聽到女君這個詞兒還會猶豫——女君,是姜女君,還是新女君?

但,三房的丫鬟都因為“口舌”而險些喪命,王家上下再也不敢提什麼新啊舊啊,姜啊蔥啊的。

王家只有一個女君,那就是新婦崔氏!

兩個丫鬟齊齊打起精神,一個提起燈籠,迎下臺階,一個在站在門口,等著掀簾子。

不多時,便有七八個婢女,簇擁著一個穿著大紅繡金線襦裙的女子走進了院子。

“奴婢請女君安。”

“嗯!”

看到太夫人院子裡的丫鬟,對自己也是畢恭畢敬,崔氏明媚的丹鳳眼裡閃過一抹得意。

什麼氏族,什麼規矩,還不都是賤皮子?

王家的某些人,還想拿她繼室的身份作筏子,故意說什麼新女君。

崔氏根本就不廢話,直接動手。

這不,一頓軍杖,王家上下都老實了。

所以啊,只要底氣足、有實力,根本就不用像那些內宅婦人一般,搞什麼陰謀詭計。

崔氏也因此,在王家樹立了威望,站穩了腳跟。

但,還不夠!

崔氏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這個月的癸水還沒來,她的月事素來準時。

沒來,那她就可能是有孕了。

懷了孕,不管男女,都是她的寶貝。

若是兒子,自然是王家的嫡長子。

可若是女兒……嫡長女的身份已經被人給佔了,女兒就只能是嫡次女。

崔氏可不願意。

她的門第比姜氏高,憑什麼她的女兒就比姜氏的矮一頭。

想到姜氏,崔氏眼底閃過一抹陰霾。

成親已經一個月了,王廩對自己也十分溫柔、周到。

王廩的表現,滿足了崔氏對於新婚夫君的所有幻想與要求。

但,崔氏是女人,在某些方面,她有著敏銳的直覺。

比如,丈夫是否心裡有人,崔氏還是能夠在蛛絲馬跡中發現端倪。

據說,姜氏極美。

據說,王郎對姜氏一見鍾情,歡喜到連門第之見都不顧,執意娶姜氏為妻。

據說,姜氏進門七年,只生了一個女兒,太夫人十分不滿,要休妻,王廩抵死不從。

最後還是太夫人退步了,親自選了兩個好生養的奴婢給王廩。

王廩雖然與那兩個婢女生了庶子庶女,卻從未寵愛。

反倒對姜氏一如既往的愛重、憐惜。

據說……

崔氏在王家,真的沒有閒著,不斷的調查、打探。

而自從她拿著三房的丫鬟立了威,王家的僕役們也都見風使舵的投向了崔氏。

所以,崔氏想要得到更多、更隱秘的訊息,並不困難。

又所以,哪怕姜氏已經離開,崔氏也深深的嫉妒、怨恨著她。

“姜氏走了,還有她生的小賤種呢!”

崔氏對姜氏本就嫉恨,如今又懷了孕,她開始為自己未出世的女兒爭奪嫡長女的位份,新仇舊恨,崔氏便愈發容不下王姮。

用力捏了捏帕子,崔氏壓下心底的情緒。

她上了臺階,進了正堂,繞過屏風,來到了太夫人就寢的裡間。

太夫人已經在其他兩個兒媳婦的伺候下,穿戴、洗漱完畢。

看到崔氏,太夫人險些忍不住要去看看角落裡的沙漏——現在是亥時?還是辰時?

不過,太夫人到底年老、穩重,不敢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卻也不會輕易失控。

她淡淡的受了崔氏的禮,便與她閒話幾句。

崔氏懶得說廢話,她最受不得的就是王家人的“虛偽”。

說個家常而已,有必要雲山霧罩、委婉迂迴嗎?

有事說事,直奔主題,簡單直接,多好!

“阿家(婆婆),我姑母,也就是樓家的夫人來到河東了。”

“我表哥在城東圈了個莊子,姑母及樓家的女眷都住了進去。”

“姑母聽聞我嫁到了河東,正巧新莊子的荷花開了,便請我過去瞧瞧。”

崔氏突突突的就是一通說。

太夫人不太習慣崔氏的說話方式,但她還是極快的抓住了重點:“樓將軍的家眷都來到河東了?”

之前樓謹只是駐軍,那軍營,也是能夠說開拔就開拔。

如今這個混亂的世道,河東若是沒有兵馬駐守,不說遭受亂民、賊兵的圍攻了,單單是當地的一些豪族,就不太好對付。

王廩是縣令,他一心想要做出政績。

接連三年的旱災,對於百姓來說,確實是苦難,可也是個機會——城外的許多田,都成了無主之物。

如今災荒過去,王廩整頓政務,首要目標就是恢復農耕。

這些“無主”的田,就是王廩的籌碼。

他可以釋出公告,告知廣大百姓,只要去“墾荒”,每人都能有十五畝的份額。

要知道,城外的田,說是荒地,其實在旱災前都是良田。

只要稍稍開墾,每人就能有十五畝田啊,擱在好年景,一畝田少說要三四貫錢。

而這些,都是官府免費給的。

百姓們自然會歡欣鼓舞,積極的開墾、耕種。

有了田,有了糧食,河東的經濟基礎才能夠穩固,才會有更多的新生人口,繼而形成良性迴圈。

王廩這個縣令的位子,才能坐得更穩,也能有耀眼的業績給上官看。

但,田是好東西啊,王廩想要,河東的豪族們也想。

事實上,在春天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行動了,偷偷霸佔了那些無主的荒地。

王廩再想“開荒”,就相當於跟這些家族虎口爭食。

王家有部曲,那些家族也有。

除非王家能夠找來外援。

崔家,哦不,是崔氏的姻親樓家,便是王廩最大的助力。

只是,樓謹是武將,與王廩這樣的文官並不相投。

謝太夫人和王廩都想利用崔氏去打通與樓家的關係。

還不等謝太夫人找時間開口,這“機會”就主動來了。

謝太夫人冷肅的面容,瞬間勾勒起了笑容:“好!崔太夫人既相邀,阿崔便只管去……”

謝太夫人還想寒暄幾句,並夾帶些私貨,比如讓崔氏把其他兩房的女眷都帶上。

但,喜歡簡單粗暴的崔氏,卻直接打斷謝太夫人的話,說了句:“此次崔家宴集乃家宴,我想帶阿玖一起去!”

謝太夫人愣住了:“阿、阿玖?”

王姮!

姜氏留下的那個女兒?

崔氏不是不待見阿玖嘛,成婚都一個月了,也就昏禮次日見親的時候,崔氏與阿玖見了一面。

整個過程,崔氏也是黑著臉,連面子功夫都不做。

阿玖呢,也是個傻的,除了吃就是吃,根本就不擔心自己遇到了並不慈愛的繼母。

隨後的一個月裡,崔氏彷彿忘了阿玖,任由阿玖待在東跨院,跟著太夫人過活。

謝太夫人以為,這件事也就這樣了,阿崔不願意扮演慈母,阿玖呢也繼續吃吃吃。

母女倆,算是有了另一種微妙的“和睦”。

沒想到,這才過了一個月,和睦的假象就被打破了。

吧嗒!

謝太夫人意外,縮在角落裡,抱著個桃子啃啊啃。

聽到崔氏點名自己,她本能的就是一個哆嗦,然後,桃子摔在了地上……